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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6章 如银与竹


  “下官知道,若凭着我那族妹,惟良是再也翻不了身的,惟良知道这都是兵部高大人的威望使然。而七夫人相助之恩,小人唯有倾家以谢,除此再无更好的表示,夫人你万万不可推拒。”

  丫环得了丽容的意思,上前接了包裹,那只小小的包裹从外面看普普通通,相比之下它的份量实在是太沉了,丫环入手时好悬没有摔到地上去,连忙仔细地挂在马鞍上。

  七夫人不想多停,只是对武惟良道,“只是片语之劳,武大人何须多礼。但武大人举家迁往幽州任职,今后做事可要再仔细一些。”

  武惟良连连应承,见后边山道上来了人,便匆匆告辞,身子一闪,隐入道边的树丛中去了。

  丽容回府,恰好又是其他姐妹们骑马未回,她与丫环匆匆进了后宅自己的内室,主仆两人关门打开这只包裹来看,一下子惊呆了。

  外边的包裹皮再平常不过,挂在马鞍子上看起来一点都不显眼,但里面三层五层地裹了六锭赤足的金锭子,每一只金锭说不上是五两还是八两,另外还有一只细细的金质手镯。

  此时阳光已绕过了窗子,屋子里虽不亮堂,但这些东西依旧金光闪闪的。

  “哇!他真是把所有的家当都拿出来了!”小丫环说。

  丽容低声喝斥她道,“你给我小声点!幽州盐屯官私合营,没有油水他肯这样?再说,兵部尚书府的话是白给他说的么?”

  她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硬了,便拿了那只细金手镯,塞给贴身的丫环道,“记着,别在府里戴啊。”

  丫环欣喜之至,接了手镯放入贴身的衣服里,一位县里的捕快,辛苦一年所得才值七两二钱银子。“夫、夫人,但我要回家里一趟,很快就回来。”

  看七夫人点头,丫环匆匆地出去了。

  丽容决定,这些日子她不再到翠微宫、子午谷方向去,不然她担心,每次总与家中的姐妹们分头行事,会引起这些人的奇怪。

  雪莲从子午峪回来一次,一进府先跑到厨房里抓嘴吃,像是许久没吃过东西似的。

  她与府中的夫人们说,“这些日子陪着吕夫人,肚子里素得可以了!”

  六叔高慎行夫妇在子午峪丁忧,不可能每天山珍海味,连荤腥都不宜见,那吕氏去后的伙食也就可想而知了,她曾数次在私下里表示过不满。

  众人听了嘻嘻地笑,谢金莲说,“雪莲,下一次你想着,把菊儿也换回来改改口味。”

  “吕夫人一面吃素,一面还要每天到子午谷去练马,当真是十分的辛苦,连肉膘也掉了不少呢!”雪莲对柳玉如回禀道。

  ……

  子午谷外,吕氏与她的两名侍女在练马时遇见了杨立贞,吕氏先对她这位昔日的丫环居然安然无恙感到了意外,再对她身上的打扮感到惊奇,因为她从中看出了杨立贞身份上的变化。

  继而对她进入了翠微宫太子别宫感到了不可思议。

  这对几月前的主仆,此时的见面就有了些戏剧性。杨立贞也惊讶于吕氏身份的逆转,因为她现在已是黔州刺史高审行的侧室了。

  当发现杨立贞时而干呕着害口时,吕氏贴心地对她道,“妹妹!谁能想到你我主仆各自会有这般惹人羡慕的际遇呢!不如等我们赛过马后同回黔州刺史府。”

  杨立贞心中有些反感对方所说的“主仆”两个字,两人见面后短短的时间里,吕氏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

  她问,“姐姐你因何有这样的想法呢?”

  吕氏道,“难道妹妹你真的不知?刺史大人若是得知你怀了他的骨肉,指不定有多高兴呢!府上那位大夫人青若英,每日里只知念佛凡事不管,而崔氏压根就没回去过,看样子再也不会回去了。三夫人的肚子又一直不见动静。只要妹妹去了,刺史府还不是你我主仆的天下?”

  杨立贞脸色顿变,意识到了吕氏的出现给自己带来的威胁。

  她的身孕与那位令人痛恨的黔州刺史没有半点干系,但有这个吕氏掺和进来,干系就大了。

  这可能会影响到她不止一次憧憬过的美好生活,令它化为泡影。一个太子,如何耻于与自己有染的女子,同一位边远州府的刺史不清不楚呢?!

  太子万一得知此事,可能不会过于为难一位刺史。但,她这个小小的、身份卑微的宫人,却绝不会再有什么出头之日了。

  翠微宫东面,子午谷的修建工程很快便要竣工了,那里早就显出了皇家外苑的低调奢华之气。

  而从它动工伊始,杨立贞跳崖的地方就被那些亭台楼榭掩盖了,往事似乎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不冷不热地对吕氏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我就不明白呢?别忘了,如今你是一位刺史夫人,不是一位鸿胪寺典客儿子的母亲了。”

  吕氏知道对方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让自己不要口无遮拦,因为与自己有关的过往、有关人的情况,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

  接下来的十多天,永宁坊兵部尚书府的女人们,集中精力地投身到马事大赛之前最后的练习当中。

  为了熟悉赛道,她们结伴出城,从通化门外的起始点开始,每天骑马跑个全程。

  这些人花枝招展地,跑到哪里觉得累了、渴了,沿途那些官办看台及茶坊,她们都是可以下马前去的,在那里坐下来喝喝茶、休息一会儿,并得到县府留守人员的良好接洽。

  长安和万年两县所有的公差们都认得她们,因为整座长安,再也找不出哪座府上同时有这么多的美貌夫人骑马出行。

  他们只要远远地看到这群面貌殊丽的人,以及她们跟从的规模,立刻便能认得出来。

  离着大赛还有最后十来天的时候,鸿胪寺在早朝时奏报:长安要举办赛马盛会的消息,不知怎么跨洋过海、传到新罗国去了。

  新罗国三十二岁的女王金可也,本有亲至长安共襄盛举的打算,因边患未宁,陆路经过高丽的通道上战事正如火如荼,因而这个计划只好取消了。

  但她集倾国之工匠一千多人,在短短的时间里,为长安的赛事赶制了一份厚礼。

  那是按着参赛的四个组别、为每名参赛者分类赶制的赛位号牌。

  这倒是个令人意外的情况,因为筹备这次赛马的所有人,谁都没有想到过这个环节。

  此时再想,便觉得这些号牌送来的真是太及时了!

  因为无论哪处的赛道,尤其是大赛的出发点,不可能让每名参赛者一字排开,参赛者总得有先有后。

  有了号牌,则这些夫人、和普通的参赛女子们,只须按着号码、人马各入出其位也就可以了。

  太子李治对于新罗此举十分的满意,这件事从侧面体现出,新罗女王对大唐出兵干预高丽无礼入侵本国,持着怎样的感激之情。

  而且这批小小的号牌,无疑更提升了首次女子马赛的规格和档次。

  礼部尚书唐俭大人马上安排进行号牌的发放事宜,距离开赛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礼部的一位正四品下阶的侍郎,亲自带着两位随从到永宁坊来,他们是专程给兵部尚书府的夫人们送牌子的。

  人们这才知道这些牌子的具体样子。

  柳玉如所在的第一组的号牌,是径长两寸的圆型金质牌子,挂着绒绳,牌子的边缘一分厚、中间薄如金箔,正面的中间压刻着一个“柒”字,背面用新罗语刻着一句什么话。

  侍郎说,这是“长安女子马赛头组”的意思。整块金牌子重约三两,金质牌子总共有五十一块。

  “这得耗用多少金子!”谢金莲感慨着说。

  而柳玉如则猜测着,在她所持的这块“柒”号牌前边的六人,到底都是什么身份。

  第二组的牌子则是银质的,大小和形状与金牌子一般无二。侍郎送过来的号码从二十五至三十三号,其中就有子午峪吕氏的。

  恰好管家大夫人菊儿偷偷跑回来打牙祭,顺便就把牌子拿给吕氏。

  吕氏接过自己那面亮闪闪的“三十三”号银牌子,再看看菊儿和雪莲二人的第四组竹制牌子,就生出一股优越来。

  竹牌子虽然也是做工精致、上边用火漆烫着数字,周边环着褐色的漂亮花纹,但从中彰显的,却是彼此身份上的不同。

  女人,因选择的不同,便有着不同的身价,比如这银与竹。

  其实谁又比谁强到哪里呢?

  她姓吕的别说厚着脸给一位四品刺史做小,就是迈入青楼、做个风尘女子,她也不愿给一个泥腿子乡民做正妻,哪怕被他像姑奶奶一般地供着。

  吕氏兴致勃勃,带了自己的两名侍女、与菊儿、雪莲,再去到子午谷外的旷地上去练马,并把属于自己的那块银牌子按着实赛时的规矩,拴挂在了马鞍子上。

  一跑起来,那块牌子在阳光下银闪闪的。

  但是当她们练了一日、于傍晚回到村中住处时,吕氏才发现自己的银牌子不见了。

  ……

  金牌五十一,银牌三百二十,铜牌八百十八,竹牌子一千六十二。

  高峻从长孙润处得知这个数字之后,他没有像谢金莲那样、算计制作这些牌子到底耗费了多少金子、银子。而是有些奇怪,新罗国的女王金可也,凭什么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便对长安的马赛详情了如指掌。

  从七月下旬太子李治决定举办这场赛事、直到新罗国的牌子送到,刨除了在新罗赶制的时间,那么几乎就在四组报名结束之后,参加的具体人数已经被新罗国得知了,而且还有零的整的。

  新罗国此举,当然表达了他们对大唐出兵相助的感激之意。

  但长安的消息这样快便即泄露,对于身为兵部尚书的高峻来说,简直感到有些惊骇莫名。

  万一不只是一场赛马的讯息,而是涉关军国安危的大事呢?

  新罗女王金可也不简单,谁说她不是借此机会、显示新罗方面对长安消息的掌握?

  再联系到此时唐军在高丽北部的战事,她到底掌握了多少唐军的方略意图,连高峻都有些吃不准了。

  高峻有些怒不可遏,暗中吩咐长孙润去查一查。

  很快,长孙润就来向兵部尚书报告,问题出自于鸿胪寺。典客署流外二等的典客马洇。

  在各组报名结束的当天,马洇便将具体消息透露给了前期跨海、到长安来的新罗使者。

  眼下这位新罗的使者仍然滞留在长安,他是用飞鸽的办法,把这些准确的数字传送回新罗的。

  长孙润对高大人说。此时新罗使者就住在颁政坊的外国使节驿馆,看样子要等大赛结束之后才会离开。

  对于礼部、户部、兵部、鸿胪寺、长安万年共同操办的事情,高峻这位三品大员,不宜跨着部门去追究一位流外二等的典客责任。

  因而,当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当庭提到此事、对马洇大加赞赏时,高峻看到连太子殿下也十分满意,对鸿胪寺也有两句褒奖时,就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暗自寻思道,“幸亏没让马洇去龙兴牧场做什么牧监,不然那里有几只羊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与兵部的繁琐事务比较,马洇的这件事在高峻眼里可大可小,很快就不在记着了,他不时地鼓励家中的女人们,在大赛中绝不要顾前顾后,拼力去搏也就是了,到时他会亲临现场为她们鼓气。

  但是,在大赛的前一天早上,来自泉州的奏章,把高峻的计划打乱了。

  ……

  泉州海溢,发生在八天之前的壬戌日子时。

  此刻泉州城乡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但排山倒海的浪啸声,将许多人从睡梦中惊醒。

  他们在刚刚醒来的片刻混沌中、辨别黑暗中传来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像是有千军万马突袭过来。

  紧接着,紧闭的窗子被大浪瞬间推到床上来,腥咸的大水毫无一丝缝隙地汹涌而入,很快灌满了他们的屋子。

  男人们惊叫着呼唤家人,“是海溢!快些起……”

  女人们摸着黑在床边摸索她们的孩子,但她们呼唤孩子的话音刚一出口,立刻便被大水淹没了。

  泉州湾状如葫芦,有两道河流入海的河岔,如同葫芦顶部的两条藤蔓环抱着泉州城乡。

  海啸沿着泉州湾涌进来、一堵墙似地推进,只有乡下少数起夜的人,看到过高逾头顶的浪尖上回映着深夜的星光。

  海水在进入这两道河岔时,由于水面变窄,水势立刻上升到了骇人的高度,也变得更具破坏性。

  只是,这就么一眨眼间,泉州地面就看不到了,泉州城外一片汪洋。

  随后那些一层层的房脊才从回落的水面上冒出来。

  涌入城中的海水从破损的城门、冲垮的城墙缺口回流入海,没有半刻光景便驯服下来,但大地上已是一片狼籍。

  城中损失尚小,但城外大部的民居已成断壁残垣,依然矗立着的房屋,瓦顶也被成片地掀去。

  在大水冲击下淹毙的死尸、折股断臂的伤者随处可见,坐在失了屋顶的墙角下、发髻上沾满了泥巴的孩子在无助地哭叫,声音有气无力地沙哑。

  清源郡,泉州刺史府因为座落于地势较高处,围墙高大且又坚固,海啸连刺史府外的高墙也没撼动,未及冲到内宅便退下去了,刺史赵嘉马上带手下巡视海溢的财产损失,人员伤耗,统计后飞报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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