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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我等你很久了。”顾长门看见古逐月终于从荒草覆满的小路尽头出现,他站在破庙门口迎接他,像是等待了他许久的故人。

  “你怎么在这里?”古逐月先是一愣,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用语好像不太正确,“先、先生怎么在这里?”

  “不必拘礼,”顾长门浅笑,“阿乜歆在里面,情况不太好。”

  古逐月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他知道阿乜歆的名字,就直接跑了进去。

  跨过门槛后就能看见阿乜歆静静地悬浮在雕像前,像是睡着了一样平静。

  破瓦缝隙间有天光倾泻下来,如果仔细查看,他就会发现空气中的尘灰其实是静止的。

  阿乜歆闭着眼,胸口也并没有起伏,很不好的念头忽然从古逐月的头脑里生长出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古逐月其实还并没有真切地感受过死亡。

  一个与你朝夕并肩的人,忽然有一天停了下来,他不再与你嬉笑打骂,不再与你分享人生中的得失和喜怒,也不再把肩膀借给你依靠。

  你还在走,可他停在了原地,他开始腐烂开始消散,开始化作回忆里难以翻出来的旧页。

  你身边的人走走停停,来而复往,无人与他相似,也无人做他替代。

  除开此类,再温热的鲜血泼在面前,大多都无法真正让人明白:死亡,原来如此痛彻心扉。

  古逐月突然不敢走过去了。

  阿乜歆的样子,很像是念青雪山腹地里那个沉睡多年的女人。他害怕一走过去,就目睹她的生命慢慢流逝。

  “她只是暂时睡着了。”顾长门看出了他的迟疑和猜测,“和我带你去看的人,不一样。”

  有很多话顾长门想告诉他,但这不是时候。

  其实顾长门算尽天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也许再等十来年,也许就在下个瞬间。

  古逐月一步一步走到阿乜歆跟前,低头看着她。这距离太近,仿佛再往前凑一凑,他就能亲吻她的额头。

  但就算有机会,他也不会这么做。

  这是一种僭越。

  “她怎么了?”古逐月问。

  顾长门微微侧身遥望着西方,他像是在思考,但更像是默哀:“雪山出事了。”

  古逐月知道阿乜歆从震州来,也知道她是念渡一的钦达天,但他不明白雪山出事,为什么她会这样。

  她已经拿到了云中剑,她应该是自由而骄傲才对。

  顾长门把手中的拂尘一扫,放在了另一边胳膊上,周遭的景色就换了样。

  漆黑的墨色倾撒在了空气中,把一切目光所能及之处都染成了黑色。

  一颗星辰在中天处被点燃,暗淡无光的世界忽然被温柔的星光照亮。

  微弱,却温柔有力。

  “太一生于混沌中,星辉如炬,引千万人抬头仰望。”顾长门指了一下天空中唯一的星辰。

  太一星开始运转,撒落的光点在九天中长久不散,形成了星海。

  西方的雪山被星光照亮,亿万年堆积而成的雪原反射着星光,一颗种子在光线交错种孕育出来。

  它落在了寂寞而辽阔的雪原上,迅速发芽抽枝,长出繁茂的树冠。

  哪怕它的身下是万丈峭壁,哪怕它的周遭是冰雪封冻。

  地面上出现了弱小但富有创造力的人类,他们衣不蔽体地奔走在山川河流、森林平原、荒漠隔壁。

  他们创造了文字、城市,他们从四肢并用的比划交流,慢慢构造了拱手行礼的礼仪番邦。

  “苍古神树在光明培土中孕育出来,”顾长门指了一下屹立在雪山那棵盘根错节的巨树,“与人一同经历千万年的成长。”

  一颗星星坠落下来,许多星星坠落下来,火焰落在苍古神树上,将树枝树干一并点燃。

  一颗火球腾空而起,直冲云霄,日诞生了。

  不止太一星的光芒被日覆盖,它还照亮了整片天空,漆黑的夜色被驱赶到西方地平线下。

  “可人总不能一直在光亮中。”顾长门指了一下跪在田野间牧场里跪地祈祷的人们,“所以苍古神树又孕育了月。”

  一轮圆月在雪山里出生,它带着清冷的光辉,无法照亮黑夜,却也能给人光明。

  寒气向东,炽热的日被逼退,当月司守时,太一星和一众星辰又出现在了天空中。

  人们开始歌舞,开始祝祷。

  开始歌颂日神月神,开始供奉西方未曾谋面的天神。

  “西方群山有些能与太一争辉的能力,”顾长门说,“严寒又让许多误入的星辰永远陨落,所以我们称念青为神墓。”

  “可有一天,太一最倚重的氐宿阵骑将军死在了念青。”

  天火落在了冰川积久不化雪原上,但它把冰雪燃烧融化成水后,又立马被封冻。

  太一的震怒被苍古神树和平凡世人一起承受着,人们在尸山血海中哭嗥,却从未想过低头。

  天与地在较量,人和神在抗衡。

  这场灾难中为守护神树而死的灵魂,被藏在了雪山环抱的冰谷里,他们肢体残缺,精神却永存。

  亡灵垂着眼,只要神树需要,他们又会重新活过来,为它而战。

  古逐月的瞳孔里倒映着熊熊的火光和遮天蔽日的风雪,他看见有生着双翼的人举着剑从念渡山的峰顶跃下。

  他们俯冲一段距离后猛然张开双翼,向着天空冲上去。

  向着那颗星星冲上去。

  寒夜里的冷火点燃了他们的羽毛,古逐月觉得这个感觉很熟悉。

  火是冷蓝色的,看上去像是一口呼出的雾气,却带着不输地心熔岩的高温。

  它把触碰到的一切全都点燃。

  冷火像是一层大网,把下面所有生着双翼向天空飞翔的震州人全都网住了,然后点燃。

  然后焚成灰烬。

  “容虚镜也有这样的火。”古逐月有些迟疑地说,他心里很肯定就是容虚镜那种火,但他却不敢猜容虚镜是太一星。

  “觉得不可思议?”顾长门看出他心里的猜想,不由得勾起唇角轻笑,“这创世的神话,是人写的。”

  古逐月愣愣地看着顾长门,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不知几十万年或是几百万年前,人们信奉孕育日月的苍古神树——

  ——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信奉苍古神树,所以它才能孕育日月。

  所以后世的所有史书、传说、俗闻,都变得不可信了起来。

  苍古神树温和宽厚,庇佑黑暗中挣扎的众生,那太一星就注定司掌杀伐,为让世人艰难苦厄而生。

  “其实太一星,”顾长门遥遥地点了一下天空中的星辰,它便飞了过来,在古逐月面前温和而冷静地旋转着,“只代表着绝对的法度。”

  “可……”古逐月有点不明所以,“这和阿乜歆有什么关系,这个创世的神话,似乎不能救她……”

  说着说着,古逐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她违背了法度?”

  顾长门笑而不语。

  周遭的天火燃尽,大地一片狼藉,古逐月站在荒芜的焦土上,看见最后的震州人终于跪了下来,向太一星叩首。

  此后每千年,地心的烈焰就会涌向雪山脚下,让葱郁的神树瞬间枯死。

  地狱的大门被打开,亡灵还在为早就身死的震州人而战斗,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死。

  更不知道何为斗转星移,日月轮替。

  他们只知道一次又一次醒过来,追随着那柄锋利的长剑而战。

  “那是钦达天?”古逐月指着为首的人。

  那个人翱翔在天空上,引领着身后或飞或跑的军队,举着战旗赶赴到战场上。

  为他们生前的信仰而战。

  隔得太远,古逐月只能看见一个飞翔着的剪影,连男女都无法分辨,但他总觉得,这个人就是钦达天。

  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心悦诚服,但古逐月相信,如果是钦达天,也就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第一面见到阿乜歆的时候,古逐月就觉得她和这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

  就算初见是在茫茫人海,古逐月敢确信自己依然会第一眼看到她。

  然后像是仰望神明一样的仰望她。

  她索要一切,古逐月都会甘心奉献,哪怕剜去眼珠,捧出心脏。

  顾长门不肯定也不否定,他只跟随着古逐月的目光看向那个人。

  “你觉得氐宿星官阵骑将军,”顾长门忽然问,“是为什么死在了雪山?”

  古逐月答不出来,在刚刚的故事里,那完全算得上是一个一笔带过的背景描述。

  “呃……”古逐月心里着急阿乜歆,想要随口乱答。

  “不必胡诌。”顾长门先他一步开口,“阿乜歆暂时没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顾长门说阿乜歆没事,他就真的送了一口气,甚至没有一点需要验证的必要。

  “先生,我有时觉得很奇怪,”古逐月说,“你我素未谋面,我竟然如此相信你。”

  顾长门抬头看着星海里缺失的一隅,嘴边浮现出一丝略带神秘却又满是释然的微笑:“也许以前真在哪里见过呢?”

  古逐月还想问什么,顾长门却转头来看着他,不疾不徐地说:“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古逐月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个问题,然后几乎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答案。

  “容虚镜说尉迟醒有死劫,”古逐月说,“我是想来阻止他进皇城的……”

  “尉迟醒呢?”古逐月的心头忽然一悸,他没有看到尉迟醒,他被阿乜歆的状况搞得有些心急,竟然就此险些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像是有雨飘落一样,天空中的墨色被一点点冲淡,耀眼的星辰也渐渐融进了日光中去,古逐月看到了依旧安静悬着的阿乜歆。

  她还是没有呼吸的样子,但古逐月此时却四处张望着尉迟醒的身影。

  他不在。

  “不用看了。”顾长门说,“他回皇城去取东西了。”

  “他能取什么?!”古逐月心里有些窝火,他也觉得自己生气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无法抑制住胸腔里的那股愤怒。

  他是泊川的小王子,只要活下去,世上是有什么东西一定要冒着危险去孤注一掷的?

  他气尉迟醒自投罗网,也气阿乜歆突发意外后他置之不理。

  人的愤怒巅峰其实只有几个眨眼的瞬间,古逐月压低声音怒吼完这一句后,突然就想到了尉迟醒到底要干嘛。

  “能救阿乜歆的东西在皇城里?”古逐月问。

  顾长门没有直接回答,但他的神情已经表示了肯定。

  古逐月瞬间就明白了,难怪顾长门说阿乜歆暂时没事。

  “是不是星算的东西?”古逐月又问。

  顾长门思考了片刻后回答:“是,但又不全是。”

  “在哪里?”古逐月追问。

  顾长门也不多做隐瞒,上清宫三个字脱口而出。

  古逐月转头就往外走,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来,在顾长门面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拜礼。

  他其实也不太喜欢这些繁琐又无意义的礼节,但她觉得顾长门配得起这份尊重。

  “多谢先生。”古逐月深深地弯腰下去,拜过顾长门。

  顾长门觉得这邯郸学步的样子有些滑稽,不由得笑出了梨涡。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这样真心地笑过了。

  为了看着过得去,他已经练成了一手标准假笑,只见唇角上扬,却不叫其他面部皮肤配合的笑容。

  虽然看上去也很温润随和,但看的人都知道,那不是笑。

  “也许你这一去,”顾长门帮他顺了一下衣领,“你的一生都将变得不同。”

  这和蔼慈爱的动作让古逐月有些受宠若惊,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等顾长门放开后才转身跑出去。

  “一生哪有时刻相同的!”古逐月跑得很快,等一句话说完后人早就消失在了积雪之中。

  顾长门偏着头,喃喃地重复着古逐月的话:“人生哪有时刻都相同的?”

  他笑了起来,这话实在是在理,让他觉得有趣得很。

  可说起这话,顾长门又在他身上见着了一点尉迟醒的影子,那种几乎可以算作有些不要脸的豁达,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顾长门从袖子里抽出一支花来,若古逐月还未走远,就能发现这花和念青石宫门环的小野花如出一辙。

  顾长门轻轻地把它放在了空中,花朵向着阿乜歆飘过去,最后落在了她交叠于小腹的手背之上。

  “好梦。”顾长门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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