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共度生死
百里星楼总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这种感觉陌生到,当阿乜歆站在她面前时,她险些以为自己正在镜子前。
周遭有无数的人来来往往,百里星楼和阿乜歆站在人潮中,局促无言地对视着。
“你是阿乜歆?”百里星楼先开了口。
阿乜歆的嘴巴开合着,她说了些什么,百里星楼没有听清。
周围的人行走得越来越快,人潮推着她们远离彼此,百里星楼透过眼前晃过的影子,想要努力看清阿乜歆在说什么。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她们离得越来越远,直到百里星楼睁开眼,看见了头顶的一线天。
尉迟醒坐在台阶上,垂着头小憩,他把百里星楼搂着,脱下了外套盖在她身上。
于是百里一睁眼,整个视野里出了天光,就是他。
她看见尉迟醒的眉心轻轻地拧着,手指不知不觉间就伸手覆了上去,想要抹平皱纹。
尉迟醒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坐直了,百里星楼的手指停在了原处。
“你醒了。”尉迟醒说。
百里星楼收回手,坐了起来,她有些想告诉尉迟醒,她梦到了阿乜歆。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走吧,”百里星楼站起来,“去河西走廊,等你的陆将军。”
尉迟醒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向百里星楼:“好。”
他回答的同时,百里星楼忽然转过身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她莫名地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尉迟醒退后一步,略微欠身道歉:“失礼了。”
百里星楼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有意捕捉着他四处躲闪的眼神。
尉迟醒能控制自己不去看她的脸,却控制不住脖颈处的绯红爬上他的脸颊。
“若令我沉睡,阿乜歆或可回来,”百里星楼问,“刀在你手里,你会选择杀了我吗?”
尉迟醒闻言便猛然转眼看着她,她的神色平静而温和,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百里星楼的双翼展开,带着尉迟醒从一线天穿过,飞入了万里无云的天空中。
冰川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藏着宫殿的雪山腹地里,又一条狭长的裂缝,像极了伤疤。
这伤疤横亘在辽阔的雪原之上,里面藏着世人无法触及的力量和秘密,以及百里星楼一生都要谨守的职责。
“其实你要是骗我,”百里星楼说,“我也并不会有能够验证的那一天。”
尉迟醒瞥见百里星楼颈间的吊坠,又想起来自己曾在失控边缘,被阿乜歆几句呼唤拉回来。
“那下面,镇压着什么?”尉迟醒问道。
百里星楼三言两语也无法解释清楚,只好说了个大概:“笼统的说,就是人世间不好的东西。”
“比如悲伤,比如愤怒,比如嫉妒。”
“人若生心魔,你们可以化解?”尉迟醒问,“或者说,你们可以化解的东西,定然与这些不好的东西有关?”
百里星楼放慢了飞行的速度,墨芝桃谷正值花季,他们脚下像是一片粉色的云层。
“我只能说,”百里星楼转头看着他,“不一定。”
世上事的关联太过于错综复杂,尉迟醒的心思也不算简单,百里星楼不敢说得太死,就怕他照着自己所说随便猜测。
“你如果信得过我,”百里星楼说,“可以将具体告诉我,你们行医问药也得告知医者具体症状,而非模棱两可的描述,不是吗?”
“我曾经心神不受自己掌控,”尉迟醒看向了百里星楼脖子上坠着的苍古神树枝,“有人戴着它,将我从失控边缘拉了回来。”
百里星楼知道这个有人是谁,普天之下,除了她无人敢折下苍古树枝随身携带。
原来尉迟醒对阿乜歆情根深种是因为这层原因?
“你见我刚才替容虚镜拔出黑气,”百里星楼问,“以为你也是心魔作乱?”
尉迟醒也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而已:“无凭无据,所以没有直言,钦达天见谅。”
百里星楼忽然飞得更高了一些,穿过一层浓重的云海后在空中停了下来。
她收起了双翼,然后慢慢松开了尉迟醒的手。
尉迟醒原本心下一惊,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悬浮在了空中。四周无风,他漂浮在云层之上,与百里星楼相对。
“沉下心,好好感受一下。”百里星楼说。
百里星楼不确定他从前有没有心魔,但此刻,她能够确定,是不可能有的。
他的身躯里,跳动着的是接近神明的心脏。
尉迟醒慢慢闭上了双眼,他尽量阻止自己的大脑去使用五感,却感触到了一个更加清晰具体的世界。
他明明远在云端,却可以看清匍匐在泥土上而生的野草脉络,也能够听见山野深处两个樵夫的耳语,甚至连皇城中刚出炉的烧饼香气都仿佛近在手边一样。
尉迟醒猛然睁眼,看着百里星楼:“这是怎么回事?!”
“你下次再害怕心魔,”百里星楼说,“不妨想想今日所见所感。”
百里星楼朝着尉迟醒伸出手:“走吧,你的朋友还在为了你的事情奔波,他们还在等你。”
.
池照慕掀开了帐篷帘子,昂首阔步直接闯进了古逐月的住处。
“有个人吵吵嚷嚷说……”池照慕猛然捂住自己双眼,尴尬地转身,“说……”
池照慕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苏灵朗说什么来着,她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古逐月后背上伤口的药粉还没抹匀,就慌乱地穿好了衣服。
“他说攻打秦关的时候他要领兵上阵。”池照慕终于想了起来。
“池将军自己决定就好。”古逐月说。
池照慕听着动静小了不少,就慢慢转过身,看见古逐月果然已经穿好了衣服。
她在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一种莫名其妙的窃喜又涌了上来,让她的嘴角有些不由自主地上扬。
“那个,”池照慕咳了一声,“我舅舅受伤,他说以后很多事让你我相商,共同决定。”
“受伤?”古逐月眉头一皱,他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容虚镜只说她抹去了自己脑海里关于她杀人的记忆,怎么连舒震受伤的事情,他也一点一点印象都没有?
“舒将军受伤了?”古逐月问,“如何受伤的?”
“你问我?”池照慕指着自己的鼻子,“当时我替你挡剑后,就被我舅舅强行送回后方了,我怎么知道后面的事情?”
古逐月眼神扫到了池照慕手臂上包扎的白布,很奇怪,他连这一段也不记得。
“你忘了?”池照慕发现古逐月的神情里全是不解和试图回想起来的努力。
“你还记得什么?”池照慕问。
古逐月很想说,从如何出兵,到如何收兵,他全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答应与舒震合作后北上,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战,古逐月毫无印象。
就好像是他跳过了某些时日,直接来到了现在。
池照慕忽然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问他:“是不是容虚镜动了手脚?”
古逐月抬眼看她:“少些记忆无妨,不是什么大事,劳烦池将军担忧了。”
“诶不是你怎么……”池照慕有些气结。
她不是那种惯爱邀功请赏的人,但战场上生死相依以命相救这种事,他怎么能忘?
容虚镜凭什么让他忘了?
“你就只告诉我,”池照慕问,“是不是容虚镜抹了你的记忆?”
古逐月在心里叹气,他后退一步,长拜于池照慕。
“池将军救命之恩,属下没齿难忘,”古逐月说,“属下无以为报,日后定当为将军鞠躬尽瘁。”
池照慕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瞪着他半天没能憋出半个字来。
“你要气死我是不是!”池照慕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把他行礼的手打了下去。
池照慕被气得在帐篷里走来回:“我要的是你的道歉吗?!啊?!”
“我要的是你的报答吗?!啊?!”
古逐月疑惑地看着她:“那将军要什么?”
“我要的是跟你在一起的回忆,”池照慕一把抓住了古逐月的衣领,“你听好,本将军喜欢跟你并肩作战,一起共度生死的回忆。”
“这比什么都重要,谁也不能夺走。”
————————
百里星楼回来了。
她醒来的时候,雪山之巅的仓古神树已经枯死。树下有个铁沉香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本书。书本的封面是铺面而来的市井气息,两个线条勾画出的少年站在书封的左右端。
一个穿着铠甲抚着剑,一个穿着长袍低着头。
百里星楼突然觉得这本书里的故事或许值得看一看,她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把书摊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着。
雪花从中庭飘落,唯有枯树下的一小片地方没有被积雪堆满。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在百里星楼的眼底上演,她看着每个角色在自己的人生关口做出对自己未来半生影响颇远的抉择。
她每每看见爱人分离亲人相间朋友背道,就会不自觉地皱眉。如果可以,她很想走到书里去,告诉那些看不到未来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的人:
不要伤害自己深爱的人。
但往后看,她突然发现,这些角色们当初的选择,是不可更改的。
就算能提前了解自己的一生,该失去的还是会失去,该得到的依旧会去到他们的手中。他们看似愚蠢卑微的选择,竟然保住了更多他们愿意用一切去交换的某些东西。
他们爱着,他们恨着。
他们活着。
故事到了最后竟然是戛然而止,停留在了夕阳下分别之际的一个拥抱里。
史册里没有记载的这段往事,其实可以说是这个温润少年一生之中,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情。
也是唯一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情爱到底为何令人痴迷。
隔了几行,另一个秀气但笔力遒劲的字迹出现在了纸页。
百里星楼看得出来,那应该是另一个为这本未完之书而惋惜的人,他擅自续了个结尾:
永胤元年,四海升平,天下再无离乱事。
“四海升平,”百里星楼的手指抚摸过这短短的寥寥数语,墨色的横竖点捺仿佛在寒冷的雪山上散发出灼人的温度,烫得百里星楼缩回了手,看着它们发愣。
“再无,离乱事?”
离乱之人方知离乱之苦,离乱之苦才生太平心愿。
写下了这样的结局,恐怕执笔者也是在乱世中沉浮半生,最后只能将夙愿寄托在虚构故事里的人。
后面还有十来页,百里星楼挨着翻过去也没再看见半个字,她又把书翻回了续写的结尾页。突然之间,她发现这里之后还有一页,只不过被撕掉了。残存的毛边藏在书缝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写着什么呢?
百里星楼想了一会儿后就合上了书,写了什么,关自己什么事呢。自己只是在沉睡了许久苏醒后,看了本没完结的话本而已。
“怙伦珂,”,百里星楼抬头时,正好看见了树下站着的怙伦珂,“别来无恙。”
怙伦珂把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白围巾取下来,捧在手心里,走到百里星楼的身边跪下。他把手里的白围巾递上去,百里星楼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她接过白围巾,双手捧着,把它搭在了怙伦珂的肩膀上:“欢迎回来。”
怙伦珂开始流泪,热泪从他年轻俊朗的脸上滑落下去,打在了纯白色的围巾上。百里星楼看见他的眼角出现了一丝皱纹,她伸手过去,用拇指抚摸着那条属于岁月的痕迹:“真好,我也想老去死去。”
“钦达天,请让我陪伴您!”怙伦珂抬脸看着百里星楼,眼神里装着赤诚和希冀。
温和的微光在百里星楼的拇指下亮起,匆匆而去的时光在她手底倒流。岁月给予怙伦珂的馈赠被他还了回去,皱纹一去无踪。
百里星楼收回手,抬头看着苍古神树的顶端:“它怎么又枯了?它什么时候再醒过来?”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她也不需要回答。
“怙伦珂啊,我清醒着的日子里时常在想,死了好还是活着好,”百里星楼喃喃自语,“我闭上眼也是黑暗,睁开眼也是黑暗。天地苍茫,我始终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里走着,一百年不是个头,一千年也不是个头。这一世我又忘了什么呢?”
怙伦珂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百里星楼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问这个做什么呢。我所经历的生生世世,那么珍贵的过往,我全忘了个干净,追问上一世忘了什么,不就好比是在沙海中寻找一砾吗。”
“怙伦珂会永远在您身后,”怙伦珂说。
“你也会死亡。”百里星楼说,“我会亲自出席你的葬礼,在你的坟头留下一支白菊。哪怕你来世穿越人海再次回到我的身边,这一世的怙伦珂,都不是怙伦珂。”
百里星楼接下一片雪花,放在了怙伦珂的肩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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