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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再会


  尉迟醒买下宅子后,来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

  那段时间,由于逐鹿林的事情,他先是被所谓保护起来,然后又是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被限制出行。

  院子是他看过不少次的老宅,坐北朝南,圆圆的日头会在破晓时从墙沿爬上松枝,再从松枝爬上中天。

  尉迟醒很喜欢这里,他一得了闲就会溜到这里来小住,当他的朋友们需要安身之所时,尉迟醒便想也没想就买了下来。

  那时他以为时间还长,熬过被困的短暂时光就能与他们不时相聚,但没想到,此后的连番变故让他们如今就算相见,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尉迟醒站在院落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他却迟迟没推门进去。

  门楣上的红纸有些褪色了,但岁岁常在四个字却依旧清晰醒目。尉迟醒看着看着,忽然就明白了容虚镜怎么会对这四个字情有独钟。

  大概她与百里星楼这样,多历别离的人,似是更看清聚散因缘,实则更难放下其中由果。

  他终于推开门走了进去,院里有雪,与他来那寥寥几次的景致没什么大区别。

  隆冬深处,天地间皆是一片白,到哪里其实都差不多。

  花圃上的雪被铲干净了,犁地的工具被放在一旁,上面落了点薄雪,很显然,有人违背季节在这里种了些什么。

  正屋的房门大开着,尉迟醒直接走了进去。屋里很冷,炭火盆摆着,里面却只有一堆死灰。

  尉迟醒明知是在回忆里,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大概知道阿乜歆住在哪个屋子,他也只知道阿乜歆住在哪里。来的次数太少,每次又很是匆忙,他根本没机会在这里生活。

  阿乜歆的房门也大开着,让人难以想象她这是在过冬。

  皇城里的风嚣张而凌厉,撞过几道围墙刮在脸上都还是有些生疼,阿乜歆尽然就这样把朝着天井的房门大开着。

  一床棉被从阿乜歆的门里被丢了出来,差点直接砸在即将走过的尉迟醒身上。

  他是想要去找容虚镜在哪里的,但阿乜歆的被褥挡在了他的面前。

  “我的梳子呢?”阿乜歆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听声音,她应该是在卧房里。

  “我的木梳去哪里了?”阿乜歆问道。

  尉迟醒下意识就想问什么梳子,但他忽然意识到阿乜歆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也许是容虚镜。

  翻箱倒柜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尉迟醒不用看也知道,现在阿乜歆的房间里肯定是没法落脚。

  他弯下腰想要将棉被抱进去,手却直接从其中穿了过去。他愣了片刻,抬脚直接往屋子里走过去。

  房间里只有阿乜歆一个人在东翻西找,刚刚他听见的,只不过是她在自言自语而已。

  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待在它该待的地方,阿乜歆还在不断地翻找着,尉迟醒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曾经给过她一把木梳。

  她在找自己给她的梳子?

  阿乜歆背对着尉迟醒,一直弯腰而来的疲惫感让她不得不直起身来休息会儿。

  “尉迟醒给我的东西,”阿乜歆叉腰站在一片狼藉中,“我怎么能搞丢的?”

  尉迟醒往里走了几步,余光瞥到了梳妆台上的半开着的首饰盒。

  被打碎的花瓶散落在梳妆台上,首饰盒里也装着几块瓷片,尉迟醒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里面的木梳。

  尉迟醒下意识拿起来的一瞬间,才突然想起来自己难道不是应该碰不到东西吗。

  他还没来得及惊讶,阿乜歆已经转了过来:“尉迟醒?你什么时候来的?”

  “木梳怎么在你手里?我刚刚找了半天呢……”说着说着,阿乜歆忽然发现,自己房间已经没办法更乱了。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阿乜歆无力地解释着,“今天我是在找你给我的这个东西所以才这么……这么……”

  不知道用遭了贼一样来形容算不算贴切。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阿乜歆强行转移话题。

  “哪一个问题?”尉迟醒本就一头雾水,阿乜歆聊聊发问后又解释自己的房间为什么这么乱,让他的脑子一时间有点倒不过来。

  阿乜歆一摆手,朝着尉迟醒走过来,把他往房间外推:“先不说这个,你不准看,我们先出去。”

  推到门口,阿乜歆才看见还有床棉被躺在门口,她把棉被揉进房间里,反手关上了房门,拉着尉迟醒往正屋里走。

  阿乜歆一路把他拉到正屋,垂眼看到了木梳,弯腰从尉迟醒的手里拿了回来,宝贝一样地双手捂着:“我就说我怎么找不到。”

  尉迟醒不知道该不该解释,这真的不是他拿的。

  “你突然找木梳做什么?”尉迟醒问。

  “本来是想梳个头好去见你的,”阿乜歆说,“我在城里的娘子们那里学了个新发型,一回来就发现找不到了你给我的木梳了。”

  看得出来,阿乜歆确实是准备梳头的,此时此刻她的一头青丝就随意地披散在背后。

  “既然是我送你的,”尉迟醒看着阿乜歆防贼一样的姿态,有些哭笑不得,“我就不会再要回来的。”

  阿乜歆便头一想,好像也还挺有道理,她总算是放下了戒心,将木梳递向尉迟醒:“那你来帮我,那个发髻有些……呃,复杂。”

  尉迟醒接了过来,比拿着个烫手山芋还要尴尬一些:“可我也不会啊?”

  “我在这里呆不了多长时间了,”阿乜歆说,“你不快些,以后就没机会了,随便挽什么发髻吧。”

  尉迟醒的动作一顿,原来她是知道的?

  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在某一天寒症发作,只是她明明已经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到念渡山去?

  只要回到念渡一,她在破庙那天,大概也不会那么难受吧?

  尉迟醒纤长的五指穿过她的发丝,揽出她一缕青丝,用木梳慢慢地从头梳下来。

  “为什么要离开?”尉迟醒明知故问。

  “因为你不陪我。”阿乜歆随口说道,脸上浮现出仿佛是真的在跟他般的神情。

  可维持了不到眨眼,她自己便露马脚笑了起来:“逗你玩的,因为我也要回去肩负自己的责任嘛。”

  “一定会走吗?”尉迟醒问。

  这是回忆里,可现实,是她直到病发,也没离开皇城,离开尉迟醒。

  “也不一定,”阿乜歆深深地叹了口气,“谁让我实在是不放心你。”

  尉迟醒手里的动作停了好一会儿,直到阿乜歆察觉突如其来的漫长沉默后转过头,尉迟醒才回过神来。

  “你……”尉迟醒看着阿乜歆的眼睛,“只当我是朋友?”

  阿乜歆的眉头一皱:“什么是叫只?”

  尉迟醒捧着她的后脑勺,强行让她转了回去:“别动,会掉头发的。”

  “反正我头发多,”阿乜歆再次转过来,直勾勾地看着尉迟醒的眼睛,“你想问什么,快说快说。”

  尉迟醒低下了头,默默地给她梳着头发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阿乜歆才悻悻地坐了回去:“你这人真的好奇怪啊,说话只说一半。”

  “我不想只做你的朋友。”尉迟醒忽然说。

  他也不知道回忆里说的话,对于已经成为事实的过往,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但他觉得这是容虚镜的回忆,又不是阿乜歆或者百里星楼的,就算有,应该也与早就走远的阿乜歆无关。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被困在樊笼中无可脱逃,但就在此刻起不远的以后,他能够回到草原,做个自由人。

  这让他觉得,有些事情,也许并不是全然不可说出口。

  “那你还想干嘛?”阿乜歆问,“拜我为师吗?我还想拜容虚镜为师呢,她比我厉害这么多。”

  “世间可有法则,禁止人爱神明?”尉迟醒问。

  “没有吧,”阿乜歆认真想了很久,笃定地说,“没有。”

  “怎么了?”阿乜歆问。

  “你是世人唯一的钦达天,”尉迟醒说,“是我唯一的神。”

  我想祈求你准许我爱你,但又更生贪婪,希望你永远陪伴我,而后更是得寸进尺,也想你同样爱我。

  凡人的劣根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生长,得到眼前的就觊觎着更多的。

  如此卑劣的我,如此卑微地爱着,生在云端的你。

  “我,实在是,喜欢你。”

  阿乜歆愣住了。

  她根本听不懂尉迟醒在说什么,但她的心脏却躁动了起来,跳跃的速度和力度都越来越大,仿佛将要冲破单薄的胸腔,更加肆无忌惮地跳跃。

  由于常年久居高山雪原而温凉的血液,也开始越来越滚烫,在她的血脉里横冲直撞,将热度传至每一寸肌肤。

  她什么都没想,身体失去了大脑的控制,遵从本能转过身来,深深地搂住了尉迟醒的腰。

  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敲击着阿乜歆的耳膜,这是尉迟醒的心跳声,他也一样忐忑而紧张。

  “再说一遍。”阿乜歆说。

  她要确认,自己的血脉是因他而狂热的。

  尉迟醒将木梳握在手里,用极致的温柔将阿乜歆揉进自己的怀里,甚至恨不得揉进自己的血脉里。

  “我爱你。”尉迟醒说。

  从前没有机会,也看不见未来,甚至他也不确定心里那份模糊而微妙的情感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知道自己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追随她的身影,只是知道无论何种风浪他都想挡在她面前,只是知道看不见未来便毫无勇气向她靠近。

  等到她真的离开了,尉迟醒才惊觉自己陷得太深。

  患得患失时只想若即若离,真正失去时又想拼命挽回。

  “我做错了很多事。”尉迟醒忽然觉得自己有很多的话想跟她说,不曾宣之于口的重压和默默背负的误解,以及藏在心底的愧疚。

  他太需要有个人听自己把这些说出来,但除了阿乜歆,任何人都只会让他觉得,还是自己承受比较好。

  阿乜歆拍着他的背脊,其实也才短短几日不见,他的身量好像又长开了不少。旁人一看,大概会以为他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只有阿乜歆还依然觉得,他很孤独,很脆弱,需要有个人,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谁都有犯错的时候,”阿乜歆说,“不犯错才比较奇怪吧。”

  尉迟醒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熟悉的香气让他觉得十分安心,一身的重担仿佛都能在她面前卸下来。

  “阿乜歆。”尉迟醒喊着她的名字。

  阿乜歆搂靠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脏一声一声地跳动。

  其实世上的所有人都差不多,包括她包括容虚镜,人们愿意朝拜,她们就是神,人们不愿意朝拜,她们也不过就是泯然众人的存在而已。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胸腔里跳动着的这颗心脏,愿意信仰她,她才能戴上神的冠冕。

  他说得没错,她是他唯一的神。

  “你要是觉得累,”阿乜歆说,“就回头看看,你爱我一天,我便爱你一天,等你离开我忘了我,我还是会为你守在雪山上。”

  尉迟醒没有回答,他绵长而温柔的呼吸喷薄在阿乜歆的脖颈上,她揽过已经熟睡的尉迟醒的,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从阿乜歆的眼眶中掉落下来,一滴接着一滴,明明是说爱她,可她比面对死亡,还要难过。

  “百里星楼,”阿乜歆知道有人站在她的身后,“他从哪里来的?”

  百里星楼站在正屋的门口,她的心里也是一团乱,当阿乜歆叫到他的名字时,她才回过神来。

  她没来得及思考阿乜歆为什么能看见她和尉迟醒,看着阿乜歆的背影,百里星楼忽然觉得,她有资格知道的。

  “你消失后。”百里星楼说。

  “消失。”阿乜歆重复着这两个字,她了然般笑了笑,“难怪最近我总觉得自己有些恍惚,原来是快死了啊。”

  百里星楼默然地站着,其实一定要追根究底,阿乜歆不是死了,而是从未活过。

  “你陪着他来,说明以后呆在他身边的是你吧。”阿乜歆说,“那你可千万要好好对他。”

  百里星楼忽然抬头,看见了阿乜歆带着笑和泪的侧脸。

  杀人之痛,痛不过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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