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痛不痛
李璎听到水滴从岩石上流淌而过,滴落下来,打在她脚下的石板上。
这里太过黑暗,让她的听觉灵敏了很多,能听到虫子爬动的细微声音,也能听到死去的骨骼突然磨合的声音。
没有了最开始的恐惧,之后的每一天她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
一个人不会害怕了,到底是不是好事?
李璎说不清楚,但她感觉到她想念尉迟醒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和想活着出去的次数一样,越来越少了。
黑暗里有什么人在朝她走过来,步伐很轻,但她能听到。她还能听到蛇信吐出又收回的声音。
“公主。”紫极从漫长曲折而迂回的地下甬道里走进来,刚踏入门口就叫她。
李璎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应,紫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她也不知道他窸窸窣窣在干嘛,只知道他完成了他的事情就会离开。
“你比李慎有胆色很多,也聪明很多。”这是紫极第一次跟她聊天,“你信不信,如果是他被关在这里,肯每天都会对我叫嚷孤有飞羽军八万金吾卫二十万,砍了你的脑袋易如反掌。”
他并不需要李璎回答,所以李璎不理他,也不影响他自说自话。
紫极点燃了一支什么香,一点微亮在这个完全漆黑的空间里,就像是天地间唯一的星辰般耀眼,李璎盯着那点光,头脑里却出现了更多的星星。
星光温柔地撒下来,她的手铐脚镣突然崩散,有少年从如瀑的星河里走来,他微笑着伸出手:“灵秀,我来接你。”
“醒……”李璎动了动手臂,却被铁链紧紧地束缚着,“尉迟醒,你怎么才来!”
李璎哭了,她没有在恐惧中流泪,但她看到了心中软肋的那一刻,才觉得委屈地不行。
我能克服恐惧和未知,怎么你一来,我就觉得委屈得不行呢?
李璎在幻象中抱住了尉迟醒,一下咬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着。
尉迟醒还是淡淡地微笑着,他伸出手回抱住她,轻轻地拍着李璎薄薄的后背:“我在这里。”
“你不是他,”李璎突然发觉自己不是不怕,而是心里充满了绝望,“你不是!”
她的小腿上突然无比灼热而瘙痒,那是比黑蚁啃食还要难忍的感觉,每一个点的痒都是从骨髓之中向外而来的,千万点的痒就像是磨碎了她的腿骨,用针刺一般。
“不哭了?”紫极有那么一点点意外。
“那不是他,”李璎说话时,嗓音干涩得仿佛十多年未曾开口一般,干哑生涩,“他不会抱我。”
细细密密的汗水从李璎额头上渗出来,紫极贴心地掏出手帕,为她擦拭:“只有泪水才能滋养,汗水可是毒药。”
紫极说的是长在她小腿上的东西。
无数根细下的藤条从她的小腿上发芽抽枝,一簇一簇生地欢快而热烈,她的皮肤接近枝条的地方微微鼓了一点起来。
如果她能看见,其实就像是起了鸡皮疙瘩一样地普通。不同的是,上面长满了细枝。
“你真可怜。”紫极替她擦去额头上最后一点汗水,“我都替你觉得悲哀。”
紫极捏住一根细枝,轻轻一扯:“知道这是什么吗?”
钻入心肺的疼痛让李璎一下清醒了,大脑像是受到了重重一吉,雪花般的模糊景象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这令人发昏的疼痛慢慢退散下去时,李璎的眼前恢复了漆黑:“它的根,长在我的骨髓里,缠绕着我的骨骼。”
紫极点点头,意识到她不能跟自己一样在黑暗中视物后,又开口肯定她:“你很聪明。”
“世间有情最痴,”紫极说,“有情痴,就是最难得,但最入骨的毒药。”
紫极那些拔出来的细枝,走到刚刚点亮的一点光亮前,将细枝放在上面灼考。
“无情的人不能体会的痛苦,有情的人无法自拔的毒药,”紫极闭上眼,任由一缕轻烟钻入他的鼻息,“杀人无形,杀人以情,这是千年一遇的大毒师,留下最烈也最柔的杰作。”
“为什么是我?”李璎问他,这是这么多天,她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爱而不得的都可以成为它的植土,”紫极笑了笑,“只不过你恰好运气不太好,是我仇家的心爱之物而已。”
“心爱之物。”李璎觉得很可笑,但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觉得自己可笑,还是觉得紫极可笑。
紫极把白蛇绕在食指上,让它去嗅细枝被炙烤出的轻烟:“人连尊严都没了,和东西有什么差别?”
白蛇的眼睛在漆黑的密室里突然闪出橘色的磷光来,紫极摸了摸它的头顶,白蛇温顺地盘回他的手腕上。
“有情痴既然是毒药,为什么没能杀了你?”李璎问。
“你这个问题,就好比问我,情爱到底能不能杀人,”紫极回答说,“你说到底能不能呢?”
“那你培植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李璎问。
紫极想了想:“所有东西的存在必须要有用吗?情爱有用吗?有用的话为何那么多人宁愿不要,没用的话那它为何存在。”
“你也很可怜。”李璎突然说,“整天把情爱挂在嘴上说,还如此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酸,真是可怜。”
紫极沉默了片刻,突然轻笑:“你无法激怒我,你还不如多掉几滴眼泪有用。”
李璎不屑:“疯子。”
“尉迟醒。”紫极突然玩味似地提起这三个字,“你最近在梦里越来越少喊他了。”
“不关你的事。”李璎说,“至少我爱的人还活着。”
紫极突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如果李璎能看到,就会发现他漂亮的五官已经扭曲了起来:“你知道涵光死了?说,他葬在哪里?”
李璎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生长在她腿上的有情痴也逐渐枯萎,紫极的理智回归,松开了李璎。
“我大多数时候更愿意活着折磨你,”紫极说,“而不是把你变成这样的尸体。”
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放在李璎的耳边,微弱的火光为她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一片被空洞双眼挤满的区域。
死尸们的头颅被架在一起,没了眼睛的共放一排,没了耳朵的共放一排,整整齐齐地围绕在李璎周围。
日夜注视着她。
李璎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真正看到时,才发觉原来恐惧从未离开过她。
她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样,腥臭是它们散发出来的,骨骼磨合生也是它们发出来的。
那些水滴低落的声音,是没了下巴的死尸,口涎顺着岩石滴下的声音。
紫极灭了火折子,摸着白蛇小巧的头颅往外走:“李慎最不该做错的,就是用涵光来激怒我,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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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逐月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这床太软了,让他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干脆翻起来,想到窗台边的桌子上去睡觉。
容虚镜阔绰无比,包下了整个客栈,最好的房间随便挑不说,房间里的火盆还旺得不得了。
“真的是。”古逐月想起来掌柜和伙计恨不能把星星月亮摘下来待客的眼神,也就理解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把房间弄得这么热。
古逐月推开窗户,想把自己已经捂红的脸吹白。
客栈是回字形的建筑,古逐月推开床,对面也还是房间,只是中间隔着楼梯,隔着天井。
对面的人也没睡,她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写着什么。古逐月看了一眼自己正在收拾书桌的手,一股罪恶感涌了上来。
人家拿书桌学习,自己竟然拿书桌睡觉!
不应当,实在是不应当。
古逐月坐在窗畔,撑着下巴看对面的人执笔书写,她挺着背低着头,虽然只有一个剪影,但古逐月敢肯定她一定是十分认真的。
一行星光在古逐月面前集结成字,古逐月看着这行短短的句子,念了出来:“干——什——么?”
古逐月猛地一转眼,发现对面的窗户已经打开了,容虚镜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
她还是黑发的样子,有几分乖巧可爱的感觉,这念头一生出来,古逐月就赶忙打散。
想什么呢,对面可是这天底下最不能惹的人。
古逐月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对面已经没人了,窗户孤零零地打开着,烛火轻轻地跳跃。
有人伸手拍了下古逐月的肩膀,他猛地转身,与容虚镜撞了个满怀。
落叶从明月下的寒枝上跌落,飞鸟受惊而起,展翅向着竹林中扑腾而去。
容虚镜退后一步,想撑一下书桌,却刚好扶在了墨砚台上。
容虚镜:……
“尊位!”古逐月退后一大步,后腰直接猛撞到窗台。
他侧眼一看,发现容虚镜摸了一手黑:“您……”
容虚镜盯了两秒,下意识反手就要往自己衣服上擦。
古逐月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迟疑了片刻后又松开。他抬头看了容虚镜一眼,发现容虚镜眼里并没情绪波动,然后又抓住了。
“你在干嘛?”容虚镜不太懂他这个抓住又放开,放开又抓住的操作。
古逐月拉着她往水盆边走:“带你去洗手,你这样不行的,不能随便往衣服上擦。”
容虚镜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放进水盆里,洗干净后用一遍的手巾擦干。然后古逐月就放开了她,同手同脚后退几步。
“冒、冒犯了。”古逐月说。
容虚镜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抬头看古逐月:“你为什么想要我陪你们来朔州?”
古逐月问她明天有没有事,后天有没有事,未来一个月有没有事,不就是想让她来朔州一趟吗。
容虚镜在他开口之前就答应了下来,但她不觉得古逐月像是会主动提出来这个要求的人,所以有些好奇。
“我如果说,”古逐月试探着说,“我是觉得朔州很危险,想着你在一起的话,尉迟醒会安全不少,你会生气吗?”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她没有回答,古逐月从她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空气又被诡异寂静所控制。
“你是不是又在算我。”古逐月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容虚镜把他挡眼睛的手臂拉下来:“我算命数不是靠看眼睛的。”
古逐月不怀疑她说的话,顺从地放下了手,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哈哈干笑:“哈,你每次知道我有危险,之前都是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我以为你是通过眼睛来算的。”
“你不想我阻止你的未来?”容虚镜问。
“不是很想,”古逐月点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但我总觉得我还不上,所以还是少欠一些比较好。”
容虚镜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世人跪在星算门口,巴不得我为他们起卦。”
“他们有黄金千万,珍宝无数,国土广远,”古逐月说,“但我什么都没有。”
“不需要这些。”容虚镜说。
古逐月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妥协:“好吧。”
他实在是接不了话了,容虚镜把天聊死的本事过于炉火纯青,堵死了古逐月接话的路子。
“尊……”容虚镜扫了古逐月一眼,他立马改了过来,“容虚镜,尉迟醒会不会四皇子的事情受罚?”
“不会。”容虚镜回答得很快。
“这么快就算好了?”古逐月很是敬佩她。
“没算。”容虚镜说。
见古逐月欲言又止,容虚镜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是你不让算的吗?”
“是是是,”古逐月认下了,“不算,不算,那你怎么这么肯定他不会受罚?”
“等他回去,”容虚镜说,“李静观没空理他。”
“李静观是谁?”古逐月问。
容虚镜云淡风轻地说:“太辰皇帝的小字。”
古逐月吞了吞口水:“容虚镜,我是真的认识你吗?皇帝的小名你随口就喊,所有人的命数你信手就算。你比天上的星星还要远,怎么就想到来认识我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容虚镜伸手,掐着古逐月的脸用力一拉,把他的嘴扯出一个狰狞滑稽的微笑:“痛不痛?”
古逐月无奈地皱眉:“当然痛。”
“那你觉得还觉得是假的吗?”容虚镜松开了手问他。
古逐月的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摇着摇着,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容虚镜看着他奇怪的举动:“笑什么?”
“觉得我的运气很好。”古逐月说,“你们这些远得像是星星的人,也跟星星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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