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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陨落


  巢勒蒙库加重了脚上的力气,尉迟醒苍白的脸立刻变得血红,肺腑里涌上一口血来,呛得他想要咳嗽。

  但他被踩着,咳出来的气流又被胸肺没法扩展的狭小空间往回压,最后的结果就是血液涌进了鼻腔。

  这种异样的感觉刺激得他双眼立刻渗出了泪水,看上去就像是悲伤痛哭的模样。

  尉迟醒模糊地听见他姐姐说他废物,想来她大概说得也没错,已经的确是废物。

  人数如此庞大的军队,帮他拖住黑熊兵团,为他争取杀了巢勒蒙库的时间,而他却只能被敌人踩在脚下。

  一切的牺牲都变成了白付出,一切的豪情壮志都变成了贻笑大方的茶后闲谈。

  好像真的,不能不认输了。

  “我说过,他是你们这一辈中唯一像个样子的。”巢勒蒙库将屠羊狠狠地往地上一掼,“不过也只是像而已。”

  岩石上碎裂的缝隙几乎只在一瞬间,就被尉迟醒的鲜血覆盖了。尉迟夜看着这个弟弟,嘴里一遍遍低喃着他真没用,心脏却一阵一阵地疼了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全都收归心底,眼神平静地看向了巢勒蒙库:“你想怎么样?”

  巢勒蒙库拧过刀柄,将刀口对住了尉迟醒的脖子,他只需要松手,这把重刀就会结果了他的性命。

  “倒也没什么。”巢勒蒙库说,“只是我女儿说尉迟长阳对她并不好,上头还有大阏氏压她一头,我想来想去,只能把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了。”

  “那她人呢!”尉迟夜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竟然第一反应是生气,“你让她来找我!她要我的命,就拿刀割断我的喉咙就好!”

  “她?”巢勒蒙库挑眉,做出了思考的神态,“她为了救尉迟长阳死了,不然你以为你尉迟长阳是怎么回去的?”

  尉迟夜怔住了,巢勒蒙库的前言后语根本不搭调,一边说着要为女儿报仇,一边风轻云淡说着女儿已经死了。

  “你是个疯子!”尉迟夜咬牙低吼,“你的所有亲人都会这样离开你的!”

  巢勒蒙库看着尉迟夜可怜但倔强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你先不要急着诅咒我,现在所有亲人都要离开的人,是你。”

  他将屠羊下压了一点,抵在尉迟醒的脖子上,此刻这把刀,倒真像是屠场上的刀。

  “不过我给你选择,是你来做举目无亲的人,”巢勒蒙库用力踩了下尉迟醒,“还是他来做,你可以选,但我耐心并不多。”

  尉迟夜看着巢勒蒙库认真的神情,走到这一步,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你煞费苦心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我自杀后,得不到祖先的原谅?”尉迟夜问他。

  她有那么一瞬间,十分怀疑巢勒蒙库的智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他一会儿阴狠凶戾得像是要扫荡一切的侵略者,一会儿又像现在这样,想法幼稚得像是未开化的孩童。

  百里之遥,他竟然是为了他的女儿报仇,要让仇家在自己祖先的埋骨地自戕?

  尉迟醒的神思越来越迟钝,他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他下意识地想要告诉尉迟夜,不能答应的。

  草原上的人,都是宁死不降的。

  尉迟醒很害怕,他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到头来还是换了个跪降的结局。

  “不要......不、要......”尉迟醒挣扎着,想要从巢勒蒙库的脚下爬出来,“阿姐,不能降......泊川人,不能,不能、阿姐!”

  尉迟夜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尉迟醒大概都不知道他自己在哭,满脸的血被眼泪冲出了纵横四布的泪痕。

  他狼狈地挣扎着,嘴里还喊着不能投降。

  尉迟夜费了很大的劲站了起来,她由上往下看着尉迟醒:“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软弱吗?”

  尉迟醒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只看见了尉迟夜站了起来,却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知道她在说着些什么。

  但他的心忽然一空,不安的感觉在他的心中陡然升腾起来,很快便占据了整个心脏。

  “阿姐!——”尉迟醒猛烈地挣扎着,他想冲过去,抱住尉迟夜告诉她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他可以做她的避风港。

  “阿姐!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好不好!”巢勒蒙库加重了脚上的力气,尉迟醒的口鼻中涌出鲜血来,呛得他说话只剩下的残缺的音节。

  尉迟夜大概也看明白了,尉迟醒的身体应该已经到了极限,他的五感无比迟钝,所以根本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所以他才以为自己要投降,尉迟夜在心里笑了笑。

  她走到了岩石边上,看着底下的碎石块。

  在她的弟弟们死在黑狼堆里时,尉迟夜就想了不止一次她会怎么死,不过想了那么多种可能,却还是没能料到最后的结局。

  命数就是如此难以揣测,就比如她一直不觉得最后统领草原的人会是早就去了南方的尉迟醒。

  偏偏尉迟长阳留下的羊皮卷,就正好立了他为世子。

  人总在不断揣测天意窥读命数,但走到最后,又有几个人能够料到呢?

  具体的答案尉迟夜不知道,不过若她也是赌局中的一个,那她就是输家了。

  尉迟夜闭上了双眼,任凭草原的风从她的脸上吹拂过去。她拨开了重重血腥气,于混沌之中破开一线天光,然后踏着那线光,回到了尉迟醒降生的那年。

  她还没来得及看看她的弟弟,就听说靖和的使臣要带走他。尉迟夜坐在帐篷里,看着被自己捧在手心的一碗清水。

  这是她弟弟换来的。

  尉迟夜皱眉看着水,心里很想把它打翻,但一想到那个白得像瓷器的弟弟,她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

  她仰起头,把一碗水全都灌进了嘴里,小小的腮帮子被撑得很鼓,尉迟夜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哭了。

  其实她那时候真的不太喜欢启阳阏氏,甚至很讨厌。

  但一想到她讨厌的人,生下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结果这个弟弟还救了他们所有人,尉迟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一边想着谁要你救,一边跑出了帐篷,朝着正在整顿的军队跑过去。

  启阳夫人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尉迟醒,正踏着木凳走上靖和的礼车。

  这一去会是多少年?

  尉迟夜觉得自己好像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了,她的弟弟还没离开,她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就迟迟没有哭,还险些咽气了,尉迟夜想,他这么弱的人,到了靖和去,那些狐狸般狡猾的中原人会不会欺负他?

  她还没想好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靖和使臣的军队就出发了。

  海东青在泊川的上空飞过,与地面上蜿蜒而行的军队遥相呼应,朝着靖和的方向飞着。

  你救过我一次,以后我会保护你的,尉迟夜想。

  “你救过我一次,”尉迟夜站在岩石边,闭上眼笑着轻声说,“我会保护你的。”

  对不起啊,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我也保护不了谁。

  尉迟夜倒了下去,身边的风骤然急切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正在下落。

  她会摔在岩石上,撞断肋骨和颅骨,清醒且疼痛地等待死亡。

  也不知道家族里的说法是不是真的,自戕的族人,真的会被已死的先烈唾弃吗?

  不过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了,她也没得选了。

  巢勒蒙库看见尉迟夜落了下去,便撤开了脚掌,放任尉迟醒疯魔般朝着那块岩石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与此同时,一只黑狼猛然冲了出去,在半空中咬穿了尉迟夜的胸腔。

  肺叶被洞穿的一瞬间,尉迟夜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什么力量往回拽。但肺叶被撕裂,她呼吸得越来越困难。

  黑狼扭着头甩动,尉迟夜肺部的窟窿越来越大。然后它玩腻了一般,松嘴将她甩了出去。

  尉迟醒直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就寂静了下来,周遭没有声音,事物也不再移动。

  他从未像此刻那样,用尽一切办法全力朝着尉迟夜奔跑过去,每一瞬,都像是一万年之久。

  尉迟醒用尽全力凌空跳了起来,抱住尉迟夜后翻身落地。

  他没想过尉迟夜原来这么轻飘飘的,就算砸在他身上,也似乎没有什么重量。

  尉迟醒抱着尉迟夜坐了起来,一只手按住了她不断涌血的伤口,一只手拍着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尉迟夜感觉到自己的眼皮上不断有冰凉的液体打下来,她知道那是尉迟醒的眼泪。

  她又想说他没用,但一张嘴,却只能像是离水的鱼一样绝望地呼吸着。

  尉迟夜的脸色变得青灰了起来,肺部的伤口像一把慢慢割着绳子的钝刀,将她的生命耗尽。

  她伸出手,在尉迟醒按着自己的手上,摸到了一手掌的血液。

  这种黏腻温热的感触其实有些难受,但尉迟夜也没多的机会可以嫌弃了。

  她没有机会追问巢勒蒙库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也没有机会教她这个弟弟怎么统领草原。

  从前第一次见面时,尉迟夜就来不及和那个刚出生的小生命打招呼说你好欢迎你来到这里,成为我的亲人。

  如今即将生死分隔,尉迟夜也还是来不及,告诉他一句虽然你那么柔弱,但阿姐愿意站在一切风浪前去保护你。

  人生啊,总是有这么多的来不及,总要留下这么多的遗憾,来让人在死前,也得不到安宁。

  “阿姐......你看着我,”尉迟醒越来越慌乱,“你看着我、你不要......你不要睡着了,我们回铁王都,你可以好起来的,阿姐,你看着我。”

  尉迟醒在极端的痛苦中聚焦了自己的眼睛,而第一个落进他视线中的,是尉迟夜越来越涣散的瞳孔。

  她快死了。

  尉迟醒越是不让自己这样想,事实就越是更加残酷地摆在他的面前。

  “阿姐、我......我没用,你别睡,你再等等,等打了胜仗......”等打了胜仗吗?尉迟醒在心中自问,真的能等到吗?

  他忽然深深地埋下头,恸哭了起来,无力感和绝望感汹涌澎湃地朝着他涌过来,将他拍进深不见底的长渊之中,永不见天日。

  尉迟夜想告诉尉迟醒别哭啦,人都是会死的,早晚的事情而已。

  可她拼尽了全力,只发出了一个类似于表达痛苦的音节来。

  尉迟醒猛然抬起头,用一张血泪模糊的脸对着尉迟夜,急切中带着希冀地看着她。

  她伸出手贴在尉迟醒的脸上,用拇指为他擦去了眼泪,然后疲倦而释然地笑了笑。

  人在长大后,最轻松的其实应该就是和自己握手言和了吧?

  她从前不肯承认这个弟弟的优秀,如今快死了,她才惊觉她原来一直都很在意这个弟弟。

  柔弱吗?他拿着一把刀浑身是血从战场上过来时,尉迟夜就知道他的心,也是钢铁铸就的。

  愚蠢吗?这倒还是有点,因为聪明的人,此时都该想办法离开这里了。

  可她这个傻弟弟,还是像失去了母亲的幼狼崽,跪在她的身边埋头痛哭。

  尉迟醒的手指摩挲过他的鼻梁嘴唇,大脑在越来越昏沉时,努力一遍遍地刻画着尉迟醒的样子。

  我不是自戕的,那我应该有资格和尉迟家的先祖站在一起了吧?

  你要晚点来,百年以后,我就站在喀拉山前等你,到时候你跟我讲讲你如何打败了巢勒蒙库,又是如何把草原变得更加富庶安定的。

  我想是你的话,就一定能成为当之无愧登上喀拉山的英雄。

  要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刚闭上眼,你就追了上来,那你也不要自责。

  你慢点来吧,不过也不要怕,我真要是一回头就看见你,也不会再说你没用了。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强大的人。是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天生适合做帝王的人。我所说的柔弱,草原人称之为博爱,大概中原人称之为悲悯。

  我从没说过,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可能是我以前对你太过于苛刻,所以天母惩罚我不给我机会告诉你。

  惩罚我因此,至死都无比遗憾。

  尉迟醒,我的弟弟,你降生时天边的星辰就非常闪烁。我不懂星象,但姐姐希望你能够比星辰还长久地活下去。

  成为草原,名垂千古的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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