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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枯骨上的王座


  尉迟醒是真的看不明白,这累累枯骨之下,是世人见了少有不为之疯狂的财富。

  这宫殿,这楼宇,又建得如此辉煌瑰丽,为什么他现在这里,就只觉得孤单呢。

  “你要跟我谈心?”高昌王的语气中仿佛有些惊讶。

  “我朋友出去,还需要时间,”尉迟醒说,“怕你无聊,跟你说说话。”

  毕竟本来这满殿的死将士都是不会说话的,他们变成了彻底的死物,高昌王可能以后连个会动的伴都没了。

  “那我岂不是还要多谢你?”高昌王嗤笑一声。

  尉迟醒听着他用难听的嗓音说话,听久了竟然还习惯了。

  原本他有很多事想问问,比如你为什么把你的臣民变成这样,比如为什么留在这里不肯出去,比如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忽然想要去吞并其他国家。

  尉迟醒在史书上所见,百年前高昌地界尚且算是富庶,又坐拥天下人想都不敢想的金矿。

  在那个时候,怎么就不见他们有意向出兵东征呢?

  但此刻坐在这里,尉迟醒真的是一句都不想问。

  沙漠中的气温并不像初春草原上那么寒冷,但坐在这里,尉迟醒只觉得冷得发抖。

  层层的枯骨簇拥着他的宫殿,生锈的刀剑直到折断的前一刻,都还是守卫着他的王座。

  有那么一瞬间,尉迟醒觉得他三哥说得很对,他就是很没用。

  在靖和时,他曾经挣扎过,目的说不上单纯但也绝对不复杂。

  他想回到他的草原,尉迟醒也承认自己的心中曾经生出过卑劣的手段来,可他只是把那些作为逼不得已的做法。

  但他选错了,或者说从没有选对过。

  他不想伤害的人,因为他而受伤,他试图维系的两国关系,也正在崩塌。

  这样的自己,太过于不自量力并且一事无成。

  宁还卿曾在课上旁敲侧击李璟,授以帝王之术,他说帝王之路本就孤独,随着失去,也会得到。

  尉迟醒至今都觉得他的话不对,可偏偏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坐在高昌王这空荡荡的宫殿里,对宁还卿所说的不认同感又浮了上来。

  “你到底是谁啊?”尉迟醒背对着高昌王,就连对他说话都没有回头看他。

  “我是谁?”高昌王似乎是没料到尉迟醒会这样问,明显顿了一下,“你觉得我是谁?”

  尉迟醒站了起来,走到了高昌王的身边,拔出寒山尽平低头看着他:“你占着高昌王的身体,享受着他臣民的爱戴,如果你真的觉得开心,那我也无话可说。”

  他没有任何反讽的意思,世上有很多不要脸的人,偷来别人的成果安心地坐享也就罢了,肆意挥霍破坏的人也不在少数。

  尉迟醒见多了,也就不觉得意外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高昌王坐了起来,尝试叫住下台阶的尉迟醒。

  “也不是哪一刻知道的。”尉迟醒边走边说,“是逐渐串联细节猜的。”

  殿中的干尸保护高昌王时,那样的姿态,让尉迟醒感觉他们并不是因为某种秘术,而是因为原来的高昌王,应该是他们至死都要维护的信仰。

  他们已经死了,都让尉迟醒感觉到了他们的忠诚。

  而高昌王的神态动作,让人无法感触到他究竟凭什么,让他的臣民如此爱戴他。

  双方这样无法相应的情感,把尉迟醒带到了他的猜测里。

  尉迟醒往下走了一步,身形突然晃了晃,他抬起头看着裂开的穹顶,短暂地思考了片刻自己是不是因为脱力而眩晕。

  或者是,因为大殿动了?

  祭坛忽然亮了起来,暗红的光芒妖异无比,符文渐渐符了起来了,变成了竖立在空中的阵符。

  尉迟醒停了下来,看着符文飞快地朝着自己飘过来。阵符带起了风,在穿过他身体时,带着他的发丝一阵飞舞。

  “对,”高昌王难听的声音变得缥缈了几分,“我不是这个愚蠢的国王,以前不是,以后——”

  “——也不是!”

  尉迟醒身体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双手握住了刀柄,转身横切出去。

  一个人形的黑气团被他拦腰切成了两半,尉迟醒从中间的空隙中跃过去,转身看着重新凝成人形的黑气团。

  他身后传来了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不用再次回头也知道,是高昌王这幅躯壳被他抛弃了。

  气团身上不断冒出黑气来,浓厚得仿佛像是真真切切能够触碰到的液体一样。

  被黑气团踩在脚下的枯骨迅速解体成灰,变成了黄金地砖上的一把黑灰。

  他低头看着自己腰腹的切口慢慢融合回来,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你比他上一个主人强很多。”

  尉迟醒没有搭话,在神经紧张的时候,他的话并不多,越是沉默就代表当下情况越是危急。

  “害怕了?”高昌王说,“不必紧张,你我很快就会成为一体。”

  尉迟醒看着黑气团朝着自己过来,他的大脑竟然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开始想些有的没的来。

  阿乜歆在面对百里星楼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与自己相差甚远的灵魂,即将代替自己,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享受着这具身体的所有权利和荣耀,也承担起这具身体的所有苦痛和责任。

  她当时,会不会觉得无助?

  尉迟醒想,自己作为男人,此时此刻都在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害怕,那她到底面临着多大的绝望。

  她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占用,她去哪里了?

  骄傲自由如风中飞鸟的人,是不是正在无边的黑暗里挣扎,是不是尝尽所有办法后被绝望吞噬,是不是……

  是不是已经放下了所有的牵挂?

  “狂徒!”

  黑气团的脸停在了尉迟醒的面前,他努力地往前挣扎着,只差一点点,他就能进入年轻强壮的身体。

  以他的身份,他还能去争夺草原霸主的位置,然后往东,攻占中原。

  只差一点点。

  他努力朝前挣扎着,用尽了一切力气都只碰到了尉迟醒的鼻尖。

  尉迟醒近距离与他对视着,发现黑气团的脸已经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他的神色狰狞,容易让人误会他想要在下一秒掐死尉迟醒。

  “啊!——”黑气团努力往前,却一步都没能挪动。

  冰霜从黄金地面上生长出来,将它从下往上一寸寸冻结了起来,只留下了面部还能扭动。

  “苍古神树何等神物!”百里星楼的声音威严无比,与震怒的神明极度相似,“容你这狂徒在世间逍遥百年,你还想再来一次?!”

  百里星楼一动怒,整个黄金宫殿都开始摇晃了起来,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却让脸色看起来更加难看。

  她在斥责这团人形的黑气团,没有注意到尉迟醒在一旁的神情。

  尉迟醒从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就不自觉地向一边挪了一步,站在了恰好能够看到百里星楼的地方。

  她一身织羽的长袍,杵着云中剑站在宫廷正中,以审判的姿态看着这团黑气。

  尉迟醒突然觉得,人还是需要信奉神明的,神能够听到众生的请求,否则怎么会在他想起谁时,谁就来到了他身边呢?

  百里星楼盛怒后,终于看到了站在黑气团面前的尉迟醒:“是你?”

  尉迟醒握着刀拜过她:“钦达天。”

  百里星楼扫了一眼自己的云中剑,想起了自己犯下的错误:“抱歉,我太冲动。”

  尉迟醒不知道她指的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冲动?钦达天指的是?”

  “你并非霸星宿主。”百里星楼说,“我却受凡人手段所惑,重伤于你,实在是抱歉。”

  百里星楼朝着尉迟醒走过来,她身上的织羽袍散做飞羽散做光点,向着四周飘散。

  尉迟醒连忙别开头,垂着眼睛找不到该把自己的目光往哪里放。

  “我做错了事情,”百里星楼再次说话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尉迟醒的面前,“应当弥补给你,尽管这伤害对你来说,世上任何都无可弥补。”

  她的衣物变得全然不同了,那身织羽的长袍应当是她作为钦达天受人跪拜时的礼服。

  而此刻她穿着草原姑娘最爱的骑服,束着独马尾,坦坦荡荡地站在尉迟醒面前。

  百里星楼半跪了下来,掌心向上朝着尉迟醒伸出右手:“星楼未来三年,将一直守护在小王子身侧,直到小王子,登上大君之位。”

  尉迟醒看着他的掌心,脑子里乱做了一团。

  百里星楼也不多说,只垂着头等待着尉迟醒的选择,她因为自己受蒙蔽而差点伤及无辜,此时不论尉迟醒怎么对她,都是理所当然的。

  “钦达天来这里,”尉迟醒问,“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百里星楼抬起头,如实回答:“我是来找窃贼的,他偷走了神树的一段树根,借着树根多行不义,原本百年前就该将他诛灭。”

  尉迟醒明白她指的是这团黑气,也明白这是百里星楼的职责所在,只是他的心里,有些失落。

  “恰好你也在这里,”百里星楼继续说,“反正迟早我也要去找你的。”

  尉迟醒托着百里的手腕,将她扶了起来:“钦达天有钦达天的职责,神树的情况并不乐观,钦达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需要弥补。”

  百里星楼握紧手掌,冰霜封住了黑气团的整张脸,将他封冻在了外力难以破开的寒冰中。

  “知道我怎么追过来的吗?”百里星楼问他。

  尉迟醒看了一眼黑气团:“他再次作恶,神树感受到了?”

  百里星楼在半空中画出一个符文,黄金中的暗纹跟着亮了起来,整个宫廷变得无比亮堂。

  尉迟醒看见了隐藏在光纹下的一道道沟壑,整个大殿都是这样的纹路。

  “这是他为了掩盖神树根所下的阵符,”百里星楼说,“百年来已经与神树根合为一体,你的血落在上面,我感受到了你,所以来了。”

  我感受到了你,所以来了。

  尉迟醒听着这句话,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叫百里星楼,却不知道作为百里星楼,她为什么要说这个。

  “钦达天。”尉迟醒的语气有些无奈,无奈到像是叹息,“我曾经深爱住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钦达天说这话,是在诛心。”

  “她还在的时候,”百里星楼问,“你可有说过爱字?”

  尉迟醒抬眼看着百里星楼,这答案很明显,他非但没有,甚至还在刻意疏远阿乜歆。

  经历一场死劫后,尉迟醒的身体说不上多强健,但至少不必再担忧能不能活过二十岁。

  但那个时候的他不是,他活在权谋的漩涡深处,不知今日还是明日就会永远闭上双眼。

  一切能让人感到心安的爱,必然需坚硬的铠甲和锋利的武器来保护。

  而他一样都没有。

  “你出去吧。”百里星楼说,“我要带窃贼回念渡山上,树根带不走,我也不会让这里继续存在。”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要毁了这里。

  尉迟醒拜别百里星楼:“愿钦达天安康。”

  百里星楼目送着尉迟醒走出去,从转身到消失,尉迟醒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百里星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摆,忽然有些想笑。

  她拿起云中剑,站在了穹顶漏下来的阳光里,一仰起头身上的衣物又逐渐变了回来。

  银质的缠枝束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织羽衣的后摆长长地拖开。

  人们跪她拜她,敬她爱她,多半也就出于对这幅外表的无端敬畏。她看上去就像是神明亲吻过的使者一样,浑身都是不可侵犯的疏离感。

  百里星楼慢慢地低下头,青丝滑了几缕在她的肩头,她身后的狂风突然扬起,将余下的发丝都吹拂到了她胸前。

  一双洁白的羽翼生长出来,煽动着将百里星楼带上了空中。

  她张开手引来被封冻的黑气团,将它缩小后放入了袖中,然后高举起手里的云中剑,朝着地面劈了下去。

  陆麟臣听见了巨大的响动,他扯着缰绳安慰着躁动的马匹,眼看着黄金城整个慢慢下陷。

  沙石巨人重新变成一座小沙丘,在下陷的过程中慢慢把似乎正在融化的黄金城埋得严严实实。

  “尉迟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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