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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鏖战


  霍知非一度有些怀疑人生。

  对面是十八万金吾卫,关于将青缨卫化作两翼做外向型八字夹击的计划,他原本就并不是十分赞同。

  时至今日,他更是迟疑。

  苏灵朗在中路为古逐月和陆麟臣的死战拖延时间,池照慕完全被冲击到了战场边缘。

  就在霍知非犹豫的短暂片刻,池照慕受伤了。金吾卫中人趁她抽手帮古逐月的间隙,在她引弓的手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豁口。

  霍知非来不及多想,他抽出马鞍中的旗帜,向着远处的烽火台挥动。

  号角生吹起,两侧的青缨卫开始朝中路靠拢。

  霍知非将手里的长刀投掷出去,穿透了池照慕身后金吾卫的胸膛。

  她恰好回过头来,喷涌的鲜血溅在她的脖子上。池照慕在他倒下去时,将刀拔了出来,扔回给霍知非。

  “你来做什么?!”池照慕在一片喧嚣中高声问他。

  “不能分散!”霍知非策马扬鞭,朝着古逐月聚拢过去,“他们人太多了!”

  而且陆麟臣也太强了,他总觉得古逐月是顶不住多久的。

  池照慕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古逐月一心与陆麟臣鏖战,她也无法违背他的意愿。

  “金吾卫志气全在陆征,”霍知非说,“杀敌斩将!”

  池照慕没有犹豫,战场上最耽搁不得的就是战机,她已经给了古逐月够多的时间去肆意妄为。

  尖利的哨声从池照慕的口中传出来,她紧追这霍知非,似一把斜插进混乱战场的突刺,越来越逼近战场正中央。

  而那里,古逐月与陆麟臣正打得火热。

  陆麟臣也负了伤,一条切口在手背,一条切口在脸颊。手背上那次,如果不是他躲得及时,恐怕半个手掌都要被削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一刀接着一刀,一拳接着一拳,他们不想分胜负,只想争生死。

  陆麟臣跃起后腰腹发力,反身剪住了古逐月的脖子,将他带倒在地。

  四周有试图前来帮忙的士兵,但都一一被赵阔解决。

  “赵阔!”陆麟臣勒着古逐月的脖子怒吼,“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要多管闲事!”

  此时古逐月自己将手里的剑对转了过来,反手即将斜刺陆麟臣。

  陆麟臣别无选择,只能放开了他,从黄土中翻身而起,在途中压膝前刺横,挥刀横扫出去。

  古逐月反身跃起,在落下时握剑劈斩下来。

  陆麟臣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抬刀挡了下来,然后他压低的身形,暴喝一声后逆着古逐月的力量,将他推了出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陆麟臣已经再次调整好了姿态,前跨一步向下挥刀。

  这是风临渊曾经教他的。

  这位名扬四海的大将军告诉他,在战场上,就算是胳膊没了腿没了,也一定不要断了进攻的招式。

  只有当别人处于防守的状态时,他才找不到机会掌握主动权。

  陆麟臣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从一开始那个刀都拿不稳的废物,变成了如今人尽皆知的明日将星,但风临渊却被另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踩在脚下,当做攀登的垫脚石。

  在陆麟臣的眼里,这已经超越了仇恨。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换一个亲手杀了他的机会。

  只要这一刀落下去,像处死犯人那样砍下他的头颅,那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该是尉迟醒的东西,就会回到尉迟醒的手里,该他偿还的罪孽,也会一一赎清。

  池照慕疾驰而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里的长弓拉开。羽箭飞出去,将陆麟臣的刀打偏,她的心脏才在这一瞬间回到胸腔里。

  “你在干什么!”池照慕气急败坏地从马上翻下来,从腰间抽出长剑走到古逐月的身边。

  她绝对不可能看错的,古逐月有机会躲开,是他没选择躲。

  池照慕直到走到古逐月的身侧,双腿都还有些发抖。

  古逐月的肩膀受了伤,池照慕的手臂受了伤,两个人的铠甲之下还穿着大婚的喜服,数百绣娘连日连夜缝制价值连城的衣物,就这样被划破了。

  “我说呢,”陆麟臣嗤笑一声,“原来是一对儿。”

  直到池照慕出现在了他身边,陆麟臣才看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怎么看古逐月的装束怎么不顺眼。

  那分明就是婚服。

  古逐月忽然一把推开了池照慕,挥剑朝陆麟臣而去。

  陆麟臣一直戒备着,所以毫不费力地挡下了。

  金属的撞击声在两个人耳边炸开,失去敏锐的听觉做辅助,古逐月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暴怒。

  或者说他本来就十分愤怒,只是此前一直压抑着而已。

  “你知道什么!”古逐月猛力砍下去,两把传世的兵器撞击在一起,巨大的气浪朝着周遭推开。

  陆麟臣的怒火也被添了一把柴火,他卸下正面撞击过来的蛮力,侧身躲开后横刀压制上去,逼得古逐月只能连连后退。

  “我知道你个贼!”陆麟臣怒喝回去,“知道你不配得到一切!因为你只会把美好的东西踩进土里!”

  古逐月知道,人愤怒状态的巅峰往往只有短短几个眨眼的间隙。但陆麟臣的一举一动,都在把他的情绪往无法控制的深渊中推。

  他是贼?

  他不配得到一切?

  他只会把一切美好踩进土里?

  古逐月不想追问为什么,他只想将这些人的头全都砍下来。

  从一开始,他走上这条路,只是想有能力守护自己不想失去的东西而已。

  最后到头来,他想尽力守护的,却好巧不巧正在唾弃他。

  他是尉迟醒的朋友,古逐月也想给他一方安稳自在的土地,他们可以一起放歌一起纵马,一起在年老后的某个黄昏,把酒笑谈年少的荒唐事。

  但自始至终,他都从来没有走进过他们的世界里。

  “这样吗?”古逐月冷笑了一声。

  他翻身跃到陆麟臣的身后,轻轻地弹了一下剑身,冷火在见微上腾起,纯蓝色的火焰像是要将世间一切不臣者焚成灰烬。

  “我越是愤怒,”古逐月闭上了双眼,“我就越是清醒,无感就越是灵敏,你愿意激怒我,我也只好奉陪。”

  沙场上的厮杀忽然变得微不可闻,取而代之,他听见了每把兵器从触碰铠甲到划破血肉的声音,他听见了每个将士汗湿的手掌与兵器相摩擦的声音。

  一切不需要被注意到的声音气味都被削弱,留下的只有能够让他取胜的细节。

  陆麟臣出手了,他的动作慢得像是背着重壳的蜗牛,他有意往左,跨前一步后膝关节骨摩擦的声音比雷鸣还要清晰。

  古逐月提前侧身横跨一步,陆麟臣的刀从他眼前落下,将空气中的一粒黄沙一一分为二。

  他在玄元落地的一刻,抬腿将他的刀踩住,反手握剑横扫出去。

  陆麟臣当然只得后仰躲避,古逐月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猛力一肘顶在陆麟臣的胸腔上,骨骼断裂声传到古逐月的耳朵里,清脆得像是树枝被这段一般。

  池照慕站在一旁,太熟悉了,这画面太熟悉了。

  她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段是关于这一刻的,但她就是莫名其妙觉得这场景一定是曾经见过的。

  就连古逐月下一步一定是出拳打在陆麟臣的小腹,再下一剑一定是砍在他的肩膀,再下一剑一定是划在他的胸膛,池照慕全都猜了个正着。

  可她不觉得自己是猜的,她一定是见过。

  世上存在巧合,但不可能存在三次毫无间隙的巧合。

  陆麟臣的血溅在玄元上,长刀中栖息的英灵,不顾星辰之力的压制,全都列阵于陆麟臣的身后,等候着随着他的反击,为他拼死一战。

  原本陆麟臣心中存疑,以古逐月的能力,连他都打不过是如何能够杀了风临渊的。

  但现在他信了,有这把剑在手里,古逐月随时都有可能变成超乎人想象的怪物。

  陆麟臣站了起来,将被斩断的盔甲脱下,用力掼在了黄土之中。

  他什么都没看见,但他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原本他站在听从他号令的十八将士前面,他都依然觉得自己无比孤独。

  可就刚刚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有成千上万的人,真挚而热忱地愿意为自己赴死。

  有人信任他,有人庇佑他,有人在他伤痕累累时依然不肯放弃他。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他以为是风临渊回来了,站在他的身后。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可能了。

  是眼前这个人,让这个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变成了痴人说梦。

  随着陆麟臣的呼吸,他精瘦的胸膛随之起伏,被他自己扯得有些松垮的领口,露出了他染血的皮肉。

  周围是厮杀的将士,刀兵相接处有此一景,实在是有些暴力而凌虐的美。

  但不幸的是,没有人要欣赏。

  陆麟臣虎跃前去,双手握刀砍了下来。刀身弥漫着人眼无法看见的黑气,冥冥中的无数英灵,在烈火中挣扎嘶吼。

  他们在焚身的痛苦中,依旧不断顶着星辰的力量压下去,他们没有五官的面容也狰狞起来,若真有人能听见能看见,那他必然会以为自己到了无间炼狱。

  天火焚烧着他们,万鬼于深渊中哭嚎,无人退缩,无人畏惧,他们都是陆家世世代代为大义而葬身的英灵。

  有人为之献身,陆麟臣的复仇之路仿佛平坦了不少,玄元压着见微,一寸一寸逼近古逐月的眉心。

  “古逐月!”池照慕突出金吾卫的围困,试图闯进飓风中。

  强大却又无可捉摸的力量将她推远,谁也无法接近中心的两个人。

  苏灵朗抽身过来,搭上弓箭瞄准陆麟臣,但没用,离弦的箭立刻就被摧枯拉朽的狂风撕成碎片。

  所有人都只能看见蓝色的火焰在风里燃烧,他们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在赌上怎样的代价,去完成怎样的目标。

  他们只知道,陆麟臣赢了。

  玄元割破了古逐月的眉心,鲜血流淌了下来。他看着陆麟臣因为愤怒而扭曲的五官,心中反而有些痛快。

  陆麟臣在方才犹豫了短短片刻,他的心脏不止为何忽然一空,这让他很是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是不是值得。

  但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怀疑自己,心里又收到了某种无声的信息。

  他说,他们说,成千上万的人说,你叫陆征,你问心无愧,我们便甘心为你而死。

  陆麟臣手上的力气再次加重,周围的冷火忽然爆起,像是泼了油了火堆,火焰猛然蹿升。

  古逐月手上的力道忽然一松,这条路,走的就是一个愿赌服输。

  可陆麟臣的刀却没能劈开他的头颅,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陆麟臣击退数十步远,点点的星光向着古逐月面前汇聚而来。

  容虚镜来了。

  她站在火焰中间,站在古逐月身前。

  别人听不见的哀嚎,她能听见,别人看不见的地狱般的惨状,她也能看见。

  她看见无数一生赤诚的英灵,在蓝色的火焰中挣扎,他们痛苦,却没有人要退缩。

  他们为陆家的后代,燃尽最后一滴热血。

  容虚镜抬起手,散落的冷火朝着她的手心汇拢,她救不了这许多被冷火焚烧的英灵,只能减少他们的痛苦。

  陆家先烈们几乎都只勉强残存了人形,身上的冷火回到容虚镜的手里后,他们纷纷站了起来,右手按在心口,朝着容虚镜半跪下来。

  然后他们开始消散,一个接着一个,一群接着一群。

  在场的所有将士都静止了下来,并非是他们想要停下动作,而是有无形的力量按住了他们,让他们保持着静默肃立的姿势。

  一眼望过去,整个战场上的人,都在为无法挽留的英灵送行。

  “陆征,”容虚镜看着站起来的陆麟臣,“我不会让你杀了他的。”

  而实际上,陆麟臣只有一次机会有可能杀了古逐月,被容虚镜阻止后,他便再无可能。

  这并不一定成功的一次机会,是所有陆家早就沉睡于玄元中的英灵,助力而成。

  容虚镜也很难分辨,自己是不想古逐月被杀,还是不想玄元从此成为一把没有剑灵守护的废铁。

  但总之,她出手干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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