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临危相助
“镇压?”尉迟醒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也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他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于黑暗深潭中寻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光芒。那不是火,也没有温度。
只是一块被静置在琉璃台上的石头。
尉迟醒看着它,心里有些发愣,这里的阵法除了针对这块没什么生气的石头,他想不出来还有其他可能。
可这有什么值得镇压的?
“为了镇压天参星火?”尉迟醒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哪怕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容虚镜没有回答,任何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她都不想过多赘述。
“上清宫。”容虚镜环视了一下四周,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下面会有如此多的书籍。
人生只有数十至百年,记忆力再好的人,也会带着一切死去。
而石块、竹简、布帛、纸张以及一切能够用来书写的载体,都会带着本该死去的回忆继续在世间流传。
这是万事万物在时间长河里能够得以隽永的唯一法门。
“人生若是一条灿烂星轨,”容虚镜说,“往后不可见的黑暗就是遗忘,往前不可见的黑暗就是未知。”
“这里镇守的天参星火,也许会让你想救的人忘记一切。”
容虚镜的话不多,但却字字皆精。
尉迟醒也不并非冥顽不化的山野村夫,她几句提示,尉迟醒也后知后觉明白了过来。
天参星火代替遗忘吞噬过往,这里的阵法就借用史册笔录这样的不灭往事来辅以镇守。
巍巍上清拔地而起,举世瞩目的收录地就这样慢慢成型,阳春白雪如正史笔记,下里巴人如田间俗话,都在这里有着完整的记载与保存。
人们以为是天参星火守护着这里,却没想过这里的一切是为了镇压它而生。
算不得相互扶持,却也能算上是相辅相生。
尉迟醒这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方向,他以为阿乜的寒,要用火来抵,却没想到这是块让过去归零的石头。
把她曾经度过的全都抹去,那她身上无解的寒气自然就有了解法。
想到这里,尉迟醒突然抬眼看了一下容虚镜。
容虚镜盯着天参星火没有转头,却也发觉有人在看自己:“我认为你应该先做选择,而不是看我。”
“你记得顾长门吗?”尉迟醒试探着问。
容虚镜严丝合缝的表情终于开裂,流淌出一丝情绪来。
但很明显,这情绪是好奇,以及一丝惊讶。
“他是我老师,”容虚镜说,“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他现在怎么了吗?”尉迟醒接着问,他实在是无法确定容虚镜是个什么情况,她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顾长门。
“他……”容虚镜的脸上出现了些许迷茫,她在努力回忆,但好像都是徒劳,一片空白的记忆里只有这么一点点信息残存着。
尉迟醒随意一伸手去拿天参星火,他以为这里有大阵守护,本意只是想稍做试探在仔细筹谋的。
结果却没成想随手一捞就拿了起来。
尉迟醒原本等待容虚镜答案的大脑突然空白了片刻,然后他的本能替他选择了把天参星火揣进怀里。
容虚镜还在皱眉思考,仿佛是没有注意到尉迟醒的举动。
但承载着天参星火的琉璃台却很是敏感,在尉迟醒收好天参星火的瞬间,就迸开了无数裂纹。咔咔嗒嗒的断续声响后,琉璃台崩散开来。
一张泛黄发旧的纸张飘落出来,尉迟醒下意识伸手去捞,它却笔直地飞向就了容虚镜张开的手心。
容虚镜只看到一个古字,肢体就先于头脑将它抓了过来。
尉迟醒尴尬地站直起来,顺势摸了摸后脑勺:“写的什么?”
他其实只是随口一问,藏在这里的东西想来也不一定是他能看的。
毕竟说到底这里是星算的地盘。
“李慎,”容虚镜念了出来,“世人眼中,我甘愿成为你的影子,而她眼中,你只能成为我的影子。无论你活着,还是我死去。——古行川笔”
“人呢?”李慎的声音从脚下传来,闷闷地如同隔水而来。
尉迟醒不由自主看了一眼脚下,容虚镜刚念到给李慎的挑衅书,他本人就来了上清宫,这不能不说是天意。
“说曹操曹操到,”尉迟醒说,“挑衅书这么管用吗?”
其实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挑衅书,但显而易见语气很挑衅,尉迟醒干脆就在心里称它为挑衅书。
“看看什么情况。”容虚镜其实并不很在意李慎是谁又到底为什么而来,但她既见过未来,就会顺着轨迹走下去。
尉迟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脚下的地板就突然下行了起来。
“我去……”尉迟醒想要跳起来抓住顶阁的地板,却只捞了一把空。
“我不能下去!”尉迟醒踩到地面后忙看向容虚镜。
容虚镜回头看了他一眼:“来不及了。”
宁还卿缀后跟着李慎,李珘在探查着大学士们的情况。
尴尬地打了个照面后,尉迟醒接受现实,走到李慎跟前行礼:“陛下。”
金吾卫的刀架上了他的脖子,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双膝跪地。
“你可知发生了何事?”李慎问。
“知道。”尉迟醒如实回答。
“那你知道孤现在应该怎么做吗?”
这一次尉迟醒没有回答他,他闭上了双眼昂起头,把自己的脖颈凑到了刀刃上,等待着一个简单至极的结果。
冰冷的温度贴着脖子上细腻的皮肤传入大脑,虽然闭着眼,但尉迟醒猜容虚镜此时应该正看着自己。
“其实世间的路并不总是只有一条。”宁还卿示意金吾卫放下刀。
寒刃从他脖子上撤开,尉迟醒睁眼看着自己的老师,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让人无法猜透他重重心门中到底在做什么筹谋。
尉迟醒跟随宁还卿十余年,从没有哪一刻是真正能够完全坦诚相待的。
他习惯了乱做课业,学堂上打盹,闲暇时厮混。世人都说草原蛮子不学无术,可尉迟醒总觉得,宁还卿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是看一张字句简短的随笔。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注释,一眼就能看透所有。
“起来吧。”宁还卿对着尉迟醒笑了笑。
李慎并没有出言,他仰仗这位文武双全的国之栋梁,也信任着他的每一步筹谋。
“这位是?”宁还卿看着站在一边神色冷漠的容虚镜,她处变不惊的气度让宁还卿心中疑云遍起。
皇城中的权贵宁还卿都是打过照面的,可他并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眼前这个人。
但若要说她出身并非显赫豪门,那肯定纯粹就是睁眼说瞎话。
“这是容先生。”尉迟醒站起来后,抢在了容虚镜自己说话之前,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至于尊名,她没有告诉我,想来也不会轻易说出口。”
容虚镜扫了一眼尉迟醒,对着宁还卿轻轻一颔首,表示对他所说的肯定。
“难怪。”宁还卿行了个拜礼,“在下原本就猜测先生出身不凡,不像是籍籍无名之辈。”
“如此正好。”李慎挥手,示意金吾卫把在场的天下大学士带出去,“孤命人去重华山请白玉牌来断这桩姻缘的顺逆,既然容家有人在此,不妨就请先生将结果明示。”
容虚镜抬眼看着李慎,不知为何,李慎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寸,他身边的大宫人连忙深埋着头搀扶住了皇帝。
在场的侍卫宫人婢女见状全都底下了头,恨不能直接埋进地板里去。
偌大上清宫瞬间鸦雀无声,尉迟醒心里有点发笑。
李珘走上前来,对着容虚镜行了个礼,然后抬头看着她:“先生不是来告诉我等结果的?”
“是顺是逆,”容虚镜用一双深潭般平静无波,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眸看着他,“又如何?”
李珘哑口无言,就算星尘神殿给了逆字,尉迟醒的指婚没可能逃掉,这个确实是没什么意义。
“你的兄长撕毁当年的约定,举兵犯我靖和西北境,”宁还卿说,“屠戮子民,掠夺钱粮,你如何看待此事?”
他的语气轻松而平和,就像是在国政课上随手翻开书本,寻来史例做讲解一样地询问学生的看法。
可这不是过去已久的事情,是正在发生的,关乎到千万圣灵的实事。
尉迟醒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看着自己的老师,过了许久他突然笑了出来。
李慎的脸色瞬间黑沉下去,他身后的蔡诚反应极快,一下就抽出佩刀,指着尉迟醒:“大胆!”
宁还卿挥手示意他放下刀,然后看着自己的学生,用一种极有耐心的声音询问:“为何要笑呢?”
“就像我此时发笑显得十分不合理一样,”尉迟醒说,“靖和的国政之事来问我,是不是不太合理呢?”
宁还卿赞许地点头,与课堂上不论听到何种回答,都会鼓励学生一样。
哪怕现在是这样的局势。
“他们要给你指婚。”容虚镜说。
你来我往的权谋较量让容虚镜失去了耐心,迟早都要说到的事情,她觉得并没有必要一直相互试探。
人心复杂而难测,有时她愿意做默然看客,但更多时候,她并不愿意。
宁还卿顺着声音看过去,他看着容虚镜的脸,觉得她应该是某个人,却又觉得如果真的是,也不太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曾受过一位大家点拨,”宁还卿说,“人往往认为一件事不可能,结果走到最后,就发现自己心中早就否定的可能,原来就是事情的真面目。”
“容先生曾一直在尊位座前受教,”尉迟醒接过话来,“先生认为尊位所说,人生的千万种可能都是定数,才是真正的道理。”
宁还卿看着自己的学生,面上除了赞许再也没有别的情绪流露。
有那么一瞬间尉迟醒觉得他的眼神别有深意,但却只抓到一丝疑似的尾巴,找不出任何实证。
容虚镜不明白尉迟醒为什么要说谎,但她也懒得去拆穿他。他们之间的博弈与她无关,她不想插手,甚至不想听闻。
“看来你也不是我所想的,”宁还卿看上去就像是个终于发现自己课业一蹶不振的学生,身上竟然有闪光点一样得意。
可尉迟醒知道,他并不是这样。
“先跟我们出去吧。”宁还卿说。
尉迟醒点点头:“稍等。”
“你要去重华山也好,或者是找古逐月也好,”尉迟醒走到容虚镜身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话,“在你恢复记忆之前不要与这个叫宁还卿的人接触。”
“就是刚刚跟我说话最多这个人,”尉迟醒想了想,补充说到,“一两句也说不清为什么,等你什么都想起来的时候,也许依然需要警惕他。”
容虚镜每一个字都听见了,但她不太明白尉迟醒的用意。
许久以后的很多年,容虚镜过着依旧受人敬仰的日子,但她也深知自己随时会从神坛上跌落。
她有多明白过去所做的一切是为了顺从天意,就有多明白如今明知不可为而为是为了什么。
人都有一段低谷岁月,容虚镜想,如果将那段遗忘很多一切重来的日子算作低谷,那她也不算过得太艰难。
有人在习惯性保护她,也有人在自身难保时,还豁出自己保护她。
这也是后来许多年里,星算始终对泊川无比宽厚的原因。
他们的文敬大君放弃了隐藏自己的机会,走到了容虚镜身前,让精心为她而设的大网,迟缓了片刻落下。
哪怕他自己亦是草木皆兵,举步维艰。
容澈也曾在文敬大君闲暇时随口提起这件已经随风远去的陈年旧事。
可他却回忆了许久,仿佛记不起这件事一样。
“尊位在弥留之际,曾说对不起很多人,”容澈说,“她仿佛是在心里想了很久,也许是千遍,也许是万遍,她说她很抱歉。”
尉迟醒终于想起来这件事,但他愣了许久后只淡然一笑:“原来她一直记得。”
“记得。”容澈点头,“尊位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易,临危相助,此情无可为报。”
经他这么一提,尉迟醒才发现,原来曾经那段不太美好却又令人不愿轻易离开的岁月,已经悄无声息远去多年。
“同病相怜而已。”文敬大君低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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