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喀拉山
尉迟醒从铁王都北门的守卫那里抢了两匹马,他进去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他,出去的时候却万人围观。
在这种绝对没办法低调的情况下,尉迟醒放开了,干脆就抢了马。
他和陆麟臣追踪着地上十分细微的痕迹,往巢勒蒙库离开的地方追过去。
草原上时不时有风吹起来,长过膝盖的长叶草被吹得东倒西歪,将唯一的车辙断断续续地掩盖住了。
尉迟醒从马上翻了下来,半跪在地面上,用手拨开一把长叶草,想要看看下面有没有车辙的痕迹。
整个黑熊兵团大概都是骑着狼的,因为路上没有任何脚印,只有一辆马车留下的痕迹。
按铁王都里那些人的说法,被巢勒蒙库带走的尉迟醒,就是在铁牢里,被马车拉走的。
陆麟臣踩着马背站了起来,从腰上抽出一个长筒状的东西,拉长了后,单眼从它的孔洞里张望着什么。
“没有任何行军的迹象。”陆麟臣说,“车辙印迹在这里也断了。”
尉迟醒没回话,他的脑子里在疯狂地想着对策。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怀疑过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废物。
巢勒蒙库已经带走了代替他的那个尉迟醒,而那个人,就是一直看不起他,却又在保护他的姐姐。
“尉迟醒。”陆麟臣从马上跳了下来,站着犹豫了很久,觉得自己终于准备好措辞以后才开口问他,“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是你姐姐啊?”
“你怎么出现在铁王都的?”尉迟醒抬起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回问陆麟臣。
陆麟臣还没来得及回答,尉迟醒的眼睛就扫到了他的裤腿上,那里有颗苍狗子的种子,它的倒刺紧紧地勾住了陆麟臣裤腿的面料。
“这个东西叫苍狗,生有倒刺而且十分坚硬,羊群在放牧时容易误食,这东西是不会被羊消化的,”尉迟醒说,“吃多了羊就会死,所以铁王都附近很多里都没有这个东西。”
“牧民们自己见着了就会随手拔掉,铁王都每年也会组织人去除它。”
“你是被我阿姐送出去的。”
“好像是,”陆麟臣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站在都还隐约有点痛,“我被他们打晕了,醒过来就在一片没有边际的草原上。”
陆麟臣没有描述他是怎么在没有方向的情况下,走回到铁王都的。当他回来的时候,听说苏伯罕大会开幕式已经临近结束了。
他在看到那个被交出去的尉迟醒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的。
陆麟臣迷茫了很久,决定至少先想办法搞匹马,才能和尉迟醒汇合,他正想办法的时候,就碰到了人群的骚动。
有人喊尉迟醒,他就顺着过来了,没想到真是他。
在此过程中,陆麟臣完全没想过自己到底为什么没被关着,也没想那个假的尉迟醒是谁。
倒是尉迟醒,他认定了那就是他姐姐,确定到陆麟臣都没想过会有其他可能。
他也是这才想起来问问,尉迟醒到底为什么那么确定。
“她要去杀巢勒蒙库,”尉迟醒说,“是我害了她,我不该跟她说什么一半一半。”
陆麟臣垂下眼,这才看见尉迟醒握着拳头,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了出来,狰狞得可怕。
“她把我们两个人分开,丢在草原上,”陆麟臣说,“应该不是一时兴起的想法,这哪里是你几句话就能决定的,别这么想。”
陆麟臣绝对不是瞎猜,因为他醒过来的时候头顶还有帐篷,心血来潮的话,应该是没时间搭帐篷的。
他的话让尉迟醒一下就找到了思路:“她具体把你放在哪里的?”
陆麟臣摸出自己在苏伯罕大会上顺来的地图,找到了铁王都的方向过后,朝着西南方划了过去。
他大概挺在了离铁王都一掌的距离,然后抬起头看尉迟醒:“应该就是这里。”
地图上那条河陆麟臣可是没法忘,这么炎热的夏天,河水冷得他骨头都直打颤。
尉迟醒指向了东南方的一处:“我在这里。”
陆麟臣倒真的不是特别明白他想说什么,却看见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准备上马。
“什么意思啊?”陆麟臣疑惑地看地图。
“之前我一直误会她。”尉迟醒说,“我一直以为她是不敢,其实她只是不愿意让比她弱的人冲在她前面。”
尉迟醒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可她眼里到底有几个比她强的人呢?”
“她把我们丢在这里,大概就是想最大限度拉开我们的距离,让我没办法追上他们。”
陆麟臣看了一眼地图,尉迟夜把他们分开丢下,她的时间其实也不多。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走,尉迟夜是早就知道巢勒蒙库会往哪里去?
尉迟醒转过身,站在夕阳下,望着纳阿塔斯河的方向。
“在那里吧。”尉迟醒说,“那是我们尉迟家赫赫有名的大君们,一同守望草原的地方。”
陆麟臣听过一点这个传闻,说是历代有名的草原之主,都会在将死的时候,爬到喀拉山上去。
那里是草原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整个胡勒,整个泊川就都被收进了眼底。
陆麟臣在脑海给刚刚的三个地方标出了点,他才发现,虽然尉迟醒距离铁王都近些,但距离喀拉山确实比他更远。
只不过他两都很远,非要做比较,他比尉迟醒近些而已。
“他去那里干什么?”陆麟臣想到一个可能,但他觉得好歹也是一代令草原忧患多年的黑狼王,不至于这么幼稚。
“抓了你,在你祖宗面前去嘚瑟?”
尉迟醒叹了口气,翻身上马,扬鞭向着喀拉山而去。
“我也不知道!”尉迟醒在马上大喊,“但我知道我不会再让他伤害我的亲人!绝不会!——绝不!”
陆麟臣也跟在他的身后,两人纵马驰骋在广阔平坦的草原上。从天空中望下去,就像是两个渺小的蜉蝣在绿色的海洋里奋力挣扎游动。
命运没有给他们有利的条件,他们心知肚明,却还是没有放弃在真正失败前全力一博。
这是让漫天神明都要为之发笑的愚蠢,又是让他们心生敬畏的执着。
喀拉山就静静地卧在泊川草原的边缘,像是身披铠甲的丰盈少女躺倒在草原上,她的一切都在滋养着这片土地。
顶上的一点雪峰染上了夕阳的赤红,像是她听见不绝于耳的赞歌时,不由自主爬上她脸颊的红晕。
人们都称她为伦萨和天母的女儿。
所以有这么多的君主,在年迈后就执着地攀上山顶,跪倒下来亲吻她的岩石,然后告诉她:
“我们一起守护草原吧。”
英雄的柔情和美人的妩媚在喀拉山上完美的交织,这里是草原人引以为傲又终生敬畏的地方。
没有那个打了败仗的大君会去那座山上丢人现眼,他们的荣誉和对家族的责任感不允许。
所以那座山上,都是尉迟家最杰出的政治家和统治者们的足迹,他们在将死时来到山上,然后长眠在山峰附近的草被里。
他们烈火煮酒般令人沸腾的一生啊,就结束了。
鞑靼王奥索博,也在那座山上遥望过,看过这片他挥洒了一生血汗的草原。
喀拉山其实也不高,站在山下就能望见山顶,整座山上都寸草不生,或者说,铁灰色的岩石就是她的全部。
铁血的民族信仰铁血的神,铁血的神明流淌着钢铁般的血,他们的女儿也是这样,所以喀拉山就是这样。
像是披着盔甲的少女,在遮挡面部的头盔下,露出水汪汪的杏仁眼睛来,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天上的星辰,和她不屈的意志。
这是属于英雄的长眠地。
巢勒蒙库要来这里,无非就是为了在已经死去的英雄面前炫耀什么,尉迟夜想到了,尉迟醒也想到了。
所以尉迟醒策马向着喀拉山而去,终于在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时,到了喀拉山附近。
他望着山峰顶上的一点积雪,胸腔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
陆麟臣勒住马,翻身下来抚摸着马头安慰它。疾驰一整晚,陆麟臣倒是没什么,但这毕竟不是行军训练多年的马匹,它早就撑不住了。
尉迟醒也下马来,蹲在地上检查草丛中是不是有些什么人来过的痕迹。
两个人就这么在草丛上搜索,结果却是毫无意外的一无所获。
陆麟臣瞥了一眼马草都不肯吃马匹,他倒是还能跟尉迟醒一起追下去,这马肯定不行了。
而且远离了铁王都,他们在这片少有人人涉足的地方,也没有别的马可以换。
更糟的是,这里野马的影子都没有。
“他们会不会没有来这里?”陆麟臣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也不敢直接问尉迟醒是不是想错了,追错了地方。
“你通知铁力达了吗?”尉迟醒问。
“早就说了,”陆麟臣回答道,“我一路过来都留下了记号,他带着狼骑应该比我们快不少,中午应该就能到。”
说完陆麟臣便抬起头看了看天色,他们没有马,要真的追错了,也就只能等铁力达赶过来。
“诶,”陆麟臣走过来,抓着尉迟醒手上的铁链晃了晃,“你这不难受吗?要不要想个办法,把它给摘了?”
“你摸着感觉怎么样?”尉迟醒问他。
“凉凉的,”陆麟臣说,“我抓着也有这么一会儿了,怎么不见热乎起来?”
“我还戴了这么久呢。”尉迟醒说,“是玄铁,寒山尽平大概能砍断。”
尉迟醒说完,便看了一眼陆麟臣:“你去苏伯罕大会上顺走地图的时候,就没想过把刀拿回来吗?”
陆麟臣从马匹的身上拿下来一个长包,尉迟醒这才发现他挂了个长包在马身上。
“当然,”陆麟臣一抖布袋,玄元就掉了出来,“我就是去找刀的,不过我没看见你那把。”
除了玄元,还有一堆撞得叮咣作响的刀剑掉了下来,陆麟臣将布料随手放在了马背上,蹲下来拿起一把剑掂量。
他布衣里穿着的就是作战时候的细鳞铠甲,腰后的卡口就是专门设计在背武器时,用来稳定它们的暗扣。
陆麟臣把玄元塞到尉迟醒的怀里,然后就把地上的一堆刀剑一把一把往后背背。
“这是你的刀。”尉迟醒抓住了他的手腕。
陆麟臣笑了笑,然后把尉迟醒的手推开,免得他妨碍自己上装备:“我又不去杀巢勒蒙库,给你用着吧。”
尉迟醒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却被陆麟臣抬头一个灿烂的笑容堵了回去:“你去跟他好好干一架,然后把头砍下来,我就只帮你拦住想救他的人。”
“我只帮你这么多。”陆麟臣笑着说。
陆麟臣站了起来,朝着尉迟醒伸出手掌:“走,打架去。”
多少年了,陆麟臣真是一点都没变。
刚认识他的时候,有人给了尉迟醒脸色或者是挤兑了他,陆麟臣总会跑到他面前来,扯掉他正在写的字帖,然后告诉他,走,打架去。
他说我只帮你这么多,其实他何尝是只帮了这么多。
尉迟醒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的手掌。
潜藏在他意识伸出的、对于危险的感知一触即发。
没有任何依据,也没有经过任何的理智判断,尉迟醒一把抓住了陆麟臣的小臂,拉着他滚到了草被上,然后一翻身挡在了他的上方。
陆麟臣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尉迟醒忽然一下抽刀出窍,腰身一扭就双手握着刀转身格挡。
金属的撞击声炸开,一支铁箭狠狠地扎进了陆麟臣的身边,他刚刚如果还是这么站着,这一箭就会直穿他的心肺。
另一支箭撞在了尉迟醒的刀上,巨大的声响引来了一阵阵狼嚎。
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陆麟臣从草丛里翻身起来,半跪在尉迟醒的身侧,和他一起看着那个男人逆光走上山坡。
一只弓着前腿都比他还高的黑狼跟在他的身边,压着喉咙低低地嘶吼着,用一种危险至极的眼神看着这边的两个人。
“别分心怀疑我想错没有了,”尉迟醒说,“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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