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乱世共苦厄
英灵在陆麟臣的身后低着头,如同整装待发的军队,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流到了指尖,然后打在地面上。
风临渊扭了几下脖子,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真正能够称得上对手的人。
没有人能看见陆麟臣承载着陆家最坚定的意志,身后站着整个陆家最荣耀的身影。
太多人称赞陆麟臣的功绩,却无人问津那个瑟缩在训练场角落的小男孩。
那时风临渊教会他握起刀,教会他挺直腰,教会他堂堂正正面对有时并不那么公正,却一直很需要人勇敢的世界。
风临渊提着刀一步步逼近陆麟臣,他双手握着刀,举到自己耳侧:“你知错吗?”
陆麟臣指节咯咯作响,他用尽全力抬刀劈斩过去,然后又迅速抬起刀落下地二记第三记。
风临渊一直在防守,但气势强硬得如同是在进攻。
“不够快!”风临渊顶着陆麟臣全力的攻势,话语间毫无吃力的感觉。
“不够快不够快!”风临渊竟然压着陆麟臣开始后退。
陆麟臣奋力劈斩着,铛铛的撞击声让他的耳膜开始发出长鸣,他狰狞着一次次举刀又一次次落下。
“我没错!”陆麟臣五官扭曲着怒吼,“我没错!陆家的人有自己的选择!”
风临渊推臂一划,格开了陆麟臣的玄元,让后一脚踹在他的胸膛上将他提远。
“你错在不够强!”风临渊拖着刀,一步步逼近陆麟臣。
陆麟臣倒在地上,他从未在阵前退缩过,哪怕遇到南岭比他高出半个人的蛮壮勇士,他都没有退缩过。
但风临渊走过来时,陆麟臣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起来!”风临渊怒喊。
太弱小了,曾经也有个这么弱小可怜的孩子,面对这不太友好的世间,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他有一只眼生长着和常人不太相同的黄金瞳,他软软的,小小的,捏着他的脸,就像是捏着一块白面团一眼柔软。
他也姓风,他是自己的弟弟。
“起来!”风临渊看见陆麟臣的退缩就莫名生气,“你以为这世道会饶过谁吗!站起来!拿起刀!你才能守住你不想失去的一切!”
这一瞬间,风临渊面前站着的,似乎并不是陆麟臣,而是那个失去弟弟后,只能站在院门口哭泣的小男孩。
那时他还不是天下闻名的大将军,他也没有一身令敌人胆寒的好本领。
他只有一把练习时用来刺稻草人的木剑。
陆麟臣爬了起来,将口中的鲜血吐了出去,然后低吼着冲向风临渊。
英灵们睁开双眼,追随着陆麟臣一路向前。
陆麟臣忽然想起来,老师不论教他什么,都会提前叮嘱他一句,好好学,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学得太少。
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照做了。
陆麟臣天未亮就起,夜深后才睡,汗水打湿了一件又一件军装,每一天他都是带着一身酸软入睡的。
他从没问过为什么,因为他发现风临渊教他的时候,仿佛是在弥补某个不能重来的过去。
揭人伤疤不是好事,所以他选择了默默地做,为了成全风临渊,也为了在未来某一日时,能做出不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
比如现在。
风临渊似乎有些释然,他微笑了一下,抬刀格挡的手忽然止住了。
陆麟臣来不及收刀,他匆忙间将方向往左偏转,玄元嵌进了风临渊的肩膀里,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他赤金色的军装。
四周的金吾卫忽然全都涌了过来,陆麟臣想去查看一下老师的伤势,却被刀剑压着离他越来越远。
陆麟臣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心里无比烦躁与慌乱,他胡乱地挥刀想要为自己破开一条路,却只能与风临渊越隔越远。
风临渊对着陆麟臣浅浅地一笑,然后任由金吾卫搀扶着他离开战场。
陆麟臣愣在了原地,风临渊说的话他看到了。
他说,老师为你而骄傲。
眼前金色的人影不断晃动着,陆麟臣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头一酸,眼眶也热了起来。
面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陆麟臣抬手擦了下眼睛,泪水沾进手背上的伤口,刺得他发疼。
风临渊其实没对他客气,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豁口全是风临渊划出来的。
说实话还挺疼的,但陆麟臣现在却有些想笑。
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
人一生有很多穷尽其力都无法完成的事,身边在乎的人都能理解你支持你,也算是其中一件。
但陆麟臣发觉,自己好像被自己在意的所有人理解着支持着。
这样的兴奋和激动,是给他侯位财宝比不了的。
毕竟他在这世上剩下的,能被称为亲人和朋友的人,真的不多了。
陆麟臣举起刀,看着这个明朗生动的世界,原来活着,也并不是自己想得那样艰难苦涩。
陆家只剩下一座空荡寂寞的府邸,其中有低着头谨言慎行的仆役穿梭着,明明很是热闹,却冷得他牙齿打颤。
但以后,他想活在自由而温暖的地方。
陆麟臣屈膝跃起,翻身挥刀划出一个弧形,玄元割裂了数人的手腕,兵器应声而落。
陆麟臣踩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借力跃起,挥刀劈向宁还卿。
“小心!”尉迟醒忽然惊呼。
宁还卿和陆麟臣同时回头,宁还卿看到了身后跃下的陆麟臣。
陆麟臣看到了身后飞刺过来的寒刃,他抬手挥刀把它格挡到了一边去,暗器打进汉白玉地板中,地板瞬间就裂开了。
“偷袭是很不光彩的事情。”陆麟臣说。
风亦尘脱下了随意套在身上的金吾卫军装,也把头盔取下来抛在一边:“这话也可以对你自己说。”
陆麟臣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宁还卿也是偷袭,只好耸耸肩:“好吧。”
尉迟醒忽然站了起来,扔起寒山尽平后提了出去。
寒冷的刀身没进了一个举着长矛刺向启阳夫人的金吾卫,他的喉咙被这把刀对穿了,他抽搐了几下后就倒在了地上。
战场忽然静了下来,离启阳夫人只有一寸的长矛也随之落地,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响。
周遭的金吾卫全都低下头看了他几秒,然后忽然抬眼,盯着扔出刀的尉迟醒。
他真的杀了人。
所有人开始拿着武器向尉迟醒逼近,向着这个外邦的杀人凶手逼近。
之前的尉迟醒并没有真正地伤到人,金吾卫已经对他下了死手,但他一直觉得,他们是无辜的。
尉迟醒手无寸铁地后退着,他忽然笑了笑,战争里,有谁能真正无辜呢?
后方也有金吾卫逼近,尉迟醒站定了不再后退,然后慢慢张开了手臂。
被骨骼卡住的寒山尽平开始剧烈地挣扎着,它想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尉迟醒忽然握住双拳,刀影四起,以他为中心向着周遭的金吾卫飞去。
寒山尽平划破的一片雪花,急不可耐地回到了它主人的手中。
宁还卿捡起死去将士手中的长刀,跨步跃起后向着尉迟醒劈过来。
陆麟臣还没来得及反应,风亦尘就闪到了他的眼前,对着他的胸口推掌出来。
尉迟醒和陆麟臣默契十足地向右一跨,放低重心后微微后仰,反手握刀往左出刀。
陆麟臣的刀撞在了风亦尘的手臂上,听这声响,他布衣下应该还藏着贴身的软甲。
尉迟醒的刀和宁还卿的刀撞在了一起,寒山尽平再次把于自己相碰撞的武器切成了两节。
宁还卿又是推掌出来,尉迟醒早就料到还是一样的招式,几乎想也没想他就侧身一撤。
城墙上的金吾卫不知受了谁的命令,哪怕宁还卿还在午门前,箭雨也忽然落了下来。
宁还卿没有让尉迟醒的小聪明得逞,他的出掌只是个声东击西的手段,真正的进攻在他随之而来的一个边腿。
尉迟醒的腰部结实地挨了一下,他还未来得及站稳,抬头就看见了如雨点般即将降落的羽箭。
“阿妈!”尉迟醒不再讲招式和套路,他刚一站稳就朝着启阳夫人扑过去。
陆麟臣刚侧身躲开风亦尘的暗器,他急忙转身看了一眼启阳夫人。
风亦尘没有收势,一掌打在了陆麟臣的背部。
“夫人!”陆麟臣下意识往启阳夫人身前跑。
启阳夫人抬起头,看着距离越来越近的羽箭。她想叫尉迟醒保护好自己,都没有这个时间了。
一线银光忽然穿了过来,它与一支羽箭对撞后有冷蓝色的火焰爆开,一掌火焰的巨网张开,瞬间燃尽了所有的羽箭。
尘辉彻底消散前,天空中像是有一场绚丽耀眼的烟花一样。
古逐月策马而来,他在马背上拉开弓,瞄准了尉迟醒:“尉迟醒!”
尉迟醒瞬间屈膝,然后用尽全力跃起。
古逐月放开了拉着弓弦的手,一支银箭破空而出,向着尉迟醒飞来。
尉迟醒将寒山尽平举到面前,这支带着冷火的银箭与刀身撞在一起,尉迟醒用腰部发力,让自己在空中转过身,然后挥刀一划。
冷色的火焰像是水波,从尉迟醒的面前扩散开去。
“主人!”风亦尘想也没想就就扑过去,把宁还卿按在了地上。
火浪涌过去,把风亦尘的发丝撩断几根,飘落在了宁还卿的耳侧。
天空中羽箭的下场就是被这火焰接触到的下场,金吾卫们纷纷趴了下来,躲过了这冷火。
远处高台上的李慎,也被自己的两个儿子按着躲在了桌子下。
“这是什么!”李慎在狭小的空间里大声地喊着,“这又是什么?!”
古逐月勒马停了下了来,他从外围拉着弓一步步往里走,金吾卫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一直通往尉迟醒的身边。
“怎么样了?”古逐月走到了尉迟醒身边,与他比肩后低声问他。
尉迟醒经历了差点失去母亲的惊吓,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还没死。”
“阿乜歆在等你。”古逐月说,“你得活下去。”
尉迟醒愣了愣,他没想到古逐月首先告诉他的居然是这个。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尉迟醒疲惫地笑了笑。
古逐月垂眼,看到了地上唯一一具尸体:“你舍不得杀人?”
这问题很明显,尉迟醒和陆麟臣一身的伤,地上却只有一具尸体,总不能是他们边打边清扫。
“但我看他们都挺想杀你的。”古逐月说。
周围的金吾卫虽然只露出了双眼,但古逐月能感受到,他们都想要尉迟醒的命。
就像是狼群即将要瓜分猎物一样的眼神,每个人都对尉迟醒有着莫大的敌意。
“怕死吗?”尉迟醒忽然问。
古逐月想也没想就回答:“怕。”
“怕死?”陆麟臣挑眉反问,“我看你挺胆儿肥的。”
古逐月把见微背到了背后,抽出了两把被容虚镜亲口认证为好刀的两把刀。
“但更怕,”古逐月说,“孤独地活。”
三个人背对着背,把启阳夫人围在中间,他们面前有让人闻风丧胆的智将宁还卿,还有世间最杰出的暗卫风亦尘。
还有千千万万个披坚执锐的军人,还有重重的磨难与险阻。
还有再也不会容纳他们的世俗人间。
但三个少年却都带着笑。
他们从此都走上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失去了很多,但却得到了更多。
未来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及漫漫的一生路,他们获得了一方子民的认同,拥有了自己的王国和家室。
岁月让他们淡忘了许多让他们热血沸腾的事,却没人能忘得了这一天。
这真正敢于选择自己未来道路的一天。
伪装的人开始脱下懦弱的面具,向着智勇双全运筹帷幄的草原雄鹰进化。
一无所知的人开始追寻自己的来历,叩问这世间所有不公的道理。
荣耀满怀的人开始挣脱一身的枷锁,拥抱自由与理想的人生。
醉时笑看花与月,醒时问道天地间,他们是一生都还未有定数的热血少年,也是未来无可度量的疏狂儿郎。
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但他们都在做出自己的选择。
后来神武皇帝对史官提起这影响他半生的这日时,一向寡言不怒自威的帝王竟然也轻轻地笑了笑。
他说:“我这一生太多不圆满,唯独那一次,我觉得能与人在乱世共苦厄,是件很圆满的事情。”
“哪怕从此与她相隔千万重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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