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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听雷关


  困兽,古逐月见过许多。

  有深陷埋伏,挣扎到血肉翻飞而无比绝望的,也有屏息等待,要等捕猎者靠近而给出致命一击的。

  但此时此刻的池照慕,让他觉得与困兽相似,又不那么相似。她的眼神在坚定之中,带着几分恶毒,是想要拖着什么一起下地狱的眼神。

  比较糟糕的是,她用这个眼神看着自己的。

  古逐月回头寻找了几下,发现自己身边确实每站人,无奈地转回来看着池照慕:“你能不能换个对象瞪?”

  耶育泌觉得有点意思,正要开口打趣他,一个熟悉的声音被风送到了他的耳边。

  所有的狼骑都明锐了起来,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静静地听着风里的声音。那是短笛,属于大君的短笛。

  他们都听懂了笛音里的意思,但还是看向了耶育泌,等待着他做最后的决定。

  耶育泌只思考了短短片刻,他扛起自己的重刀,转身往古逐月的方向走。

  古逐月下意识地把自己手里的长弓拿起来,随时准备引弦而发。耶育泌用一个努力慈祥但更加诡异的笑容对着古逐月:“我给你的建议是,最好不要乱动。”

  他还没来得及问耶育泌是什么意思,脖颈处喷来的一股温热气流给了他一个解释。

  “摩摩玛牡尔,”耶育泌喊它的名字,“那里不能咬。”

  他指的是古逐月的脖子。

  耶育泌的话刚说完,古逐月脖颈边的气流就拉远了不少,他勉强偏过一点点头,看见头狼比自己两个眼珠加在一起还要大得多的瞳仁。

  蓝绿色的光比宝石还要摄人心魂,但那不是价值连城而来的气势,而是杀伐征战而来的。

  “小女娃,”耶育泌背对着池照慕,边走边说,“回你的南方去,去找你的阿妈阿爸,让他们再教教你,怎么打胜仗。”

  耶育泌朝着他的摩摩玛牡尔走来,径直翻上了它的背,居高临下看着一边的古逐月。

  古逐月僵直着身体不敢轻举妄动,这幅滑稽的模样让他觉得可笑,他也真的就笑了出来:“有人要见你,跟我走一趟吧。”

  他刚说完,就抄着古逐月的腰一把揽上头狼背,比拿着他的刀还要轻松些。

  古逐月:……

  他还是不太明白这个池将军怎么还盯着自己不放,要不是确信真没见过她,古逐月差点想问问自己到底是不是欠钱没有还。

  摩摩玛牡尔在耶育泌完成动作的一瞬间,直起了趴在地上的前肢,在并不剧烈的颠簸下,古逐月看见池将军终于放弃了无谓的眼神杀,转身向着自己的军队走去。

  她并没有必要搞明白为什么狼骑放走了她,实际上她甚至不明白狼骑为什么要阻拦她。从立场与局势来说,把靖和踩在脚下,对于靖和周边的诸国没什么不好。

  但政客间的博弈她无暇再多顾及,青缨卫损失过半,再耽误下去,即将抵达雷州关口的大军,恐怕情况也不会太好。

  池照慕翻身上马,看着那个叫做耶育泌的男人,和那头叫做摩摩摩玛牡尔的巨狼带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将士。她不会看错的,狼骑撤离,绝对跟这个籍籍无名的低等将士脱不开关系。

  是什么人,能够让捕猎的人,在猎物已经落网的时候撤回猎网呢?

  池照慕一夹马腹,带着自己的军队向着东南方的雷州而去。古逐月被耶育泌带着往正北的逐鹿林驻扎区而去,两个注定纠缠一生的人完成了并不十分美好的初遇。

  命运始终按照着既定的轨迹在运转着,无人逃得过天命。

  .

  尉迟醒在马车的颠簸下极其有规律地点着头,他在打盹。坐在他对面的沐怀时,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手掌,搁在他的脖子前,尉迟醒每点一下,下巴就被温软手掌托住一下。

  沐怀时对此乐此不疲,她抿着嘴观察着尉迟醒,把自己的呼吸声降到最低,就怕吵醒了他。她知道,尉迟醒一开始闭上眼是为了装睡,来逃避尴尬的独处。

  但他或许自己都没想到,居然真的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颠簸,尉迟醒的眉心轻轻地皱着,看上去就像是装了不少的心事。这样的他,和那个在危急之中面不改色叫自己别怕的他,是同一个人。

  沐怀时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手掌错开了一点,尉迟醒猛地一点头,清醒了过来。

  “你这是……”尉迟醒的角度来看,沐怀时捧着手掌对着自己,仿佛是要乞讨些什么。

  沐怀时脸一红,缩了下脖子坐了回去。她身材高挑清瘦,有意把自己往角落里缩的时候,就真的只有小小的一团。

  “我们商量个事好不好?”尉迟醒认真地询问她。

  沐怀时看着尉迟醒认真的眼神,迟缓地点头。

  “正常相处就好,知道正常相处是什么意思吧?”尉迟醒总感觉沐怀时也许听不太懂靖和的语言,“就是,别脸红。如果你看我会脸红,说话的时候可以看别处,我知道你在跟我说话,不会不礼貌的。”

  尉迟醒感觉自己在跟小孩子交流。

  沐怀时把眼睛垂下去,看着尉迟醒的膝盖,然后又抬头看尉迟醒的眼睛,往复几次后,轻轻点了点头。

  尉迟醒松了口气,伸手掀开帘子去看大概的路程。

  苏灵朗要送林羡上山,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在此局势下的选择,最终还是要由苏灵朗自己去思考。但雷州,尉迟醒想去。

  尉迟醒要苏灵朗给自己找辆马车,苏灵朗犹豫了很久后,要尉迟醒回答一个问题才去替他办事。

  时间并不多,尉迟醒没有纠结替自己办事这个不精准的用词,直接就答应了下来。

  他本以为苏灵朗是为日后讨的一个问题,没想到他直接问了。

  “你怎么知道我姓苏?”苏灵朗是个领长没错,衣领上的纹饰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但这个阿展一见面就直接喊自己苏领长,也太奇怪了。

  看他刚醒的样子,林羡绝不会在没有聊几句的情况下就告诉他,那他到底怎么知道的呢?

  “苏领长觉得,”尉迟醒憋住努力不笑,“是为什么呢?”

  苏灵朗觉得尉迟醒很聪明,但也不至于一眼看到人脑子里想什么这么聪明,于是呆滞地摇头。

  尉迟醒抓住了苏灵朗的手腕:“苏领长觉得林医者如何?”

  苏灵朗看着尉迟醒的表情,知道他不是想听自己夸林羡品德高尚助人为乐这些。而是在问自己对林羡是什么意思。

  “关你什么事,”苏灵朗挣了几下,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刚醒的病人要是抓着自己的手腕不放,自己竟然挣不开,“你放开。”

  尉迟醒用力把他的手腕一转,靠着手臂内侧的袖口被举到了他面前,一个秀气的苏字被纹在里袖边上。

  这个位置,只要苏灵朗稍微留心就能看见,结果却先被一个一面之缘的人看到了。

  尉迟醒松开了手,留下苏灵朗自己去思考关于爱情与功业的问题:“苏领长好好思考,不过我现在需要马车去雷州关口,越快越好。”

  “尉……”沐怀时像是有话要说。

  尉迟醒立刻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提醒沐怀时。

  “少先生,”沐怀时反应了过来,连忙改口,“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再休息休息?”

  “我脸色不好?”尉迟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片刻之后,他被自己这幅小姑娘的状态给逗笑了,“不好就不好吧。”

  沐怀时皱眉,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又犹豫着不敢开口。

  “你这个表情,像是在参加我的葬礼。”尉迟醒说。

  “少先生总有一天要回皇城的,”沐怀时说,“我想陪着少先生。”

  真金风俗想来就是这样,心里的爱恨就是挂在嘴上的,沐怀时不擅长掩藏自己的心思,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尉迟醒不知道这时候装睡来不来得及,如果来不及,也不知道能不能装作没听清。

  “怀时,”尉迟醒语重心长地说,“谁都不值得你放弃自由。”

  无论出身是贵族还是平民,越过了那道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界线后,都只有一个身份:异乡人。

  尉迟醒瞥了一眼马夫,靠近了沐怀时,在她耳边轻声说话:“郡主在真金是众星捧月,到皇城,境地好比阶下囚,不值得。”

  尉迟醒说完了就坐了回去,沐怀时一言不发地看着尉迟醒,手里绞着自己的裙边:“那你呢?”

  “我?”尉迟醒挑眉,坦然地一笑,“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我都有,但我还是那句话,谁都不值得你放弃自由。”

  “我可以说我过得很自在,但你未必会信。”尉迟醒说,“也可以说我过得很狼狈,这样你就更想陪我,是不是?”

  沐怀时的心思被说中,极其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

  尉迟醒往后一靠,眼里盛满了温和的笑意:“你看,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回答什么,是没有意义的。”

  “你的身体很不好。”沐怀时说,“我看得出来。”

  “我身体好的话,”尉迟醒张嘴开始扯皮,“也不会被送到南方调养了。”

  “可……”沐怀时觉得尉迟醒在诓自己,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和林羡独处的短暂片刻时,林羡问她的每一句话都仿佛透露着些许不对劲。沐怀时不觉得是自己敏感,她的支支吾吾和犹豫不决,明显说明了尉迟醒的身体状况不太正常。

  “林医者说,”沐怀时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出来,“你的病不像是天生的。”

  言下之意,就是积毒已久。

  “她这么说的?”尉迟醒问沐怀时。

  沐怀时摇头:“我猜的。”

  “我的心脏有些隐疾,这事还请你保密,”尉迟醒开始半真半假地信口胡说,“听我母亲说我生下来呼吸微弱,脸色发紫,是花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救活的。”

  “所以你留下了后症?”沐怀时看着尉迟醒的眼睛,寻求一个笃定的答案。只要他稍有迟疑,就逃不过她的眼睛。

  尉迟醒也是个说话不慌张不打结不脸红的人,沐怀时话音刚落,他就点头:“是。”

  后来尉迟醒在与沐怀时的许多纠葛里,他不止一次想起这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

  如果当初少瞎说一句,很多不必要的伤害就可以躲开,很多一生的遗憾就可以避免。

  但世上的所有如果,大多都只是人们后知后觉时的追悔莫及罢了。

  沐怀时垂眼思考着,尉迟醒看她,总有一种她松了口气的感觉,这感觉很不妙。

  “你……”尉迟醒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不会是大叶氏人吧?”

  尉迟醒可从没听在哪里看到过有关大叶氏人,北迁到真金境内的书籍。

  “我就算是,”沐怀时突然笑了一下,“用心脏换你的命,也太不值了,我还不如换个人喜欢。”

  尉迟醒心里也松了口气,只要这个养尊处优的郡主不要太过于关心自己,他就很安心了。

  有些债,欠着容易,还起来,恐怕是要一生一世。

  “少先生!”车外的马夫扯了扯缰绳,放慢了马匹的速度,“到雷州听雷关了。”

  尉迟醒掀开车帘子弯腰走了出去,在他眼前的就是听雷关。

  彤云在天穹上集结,阴暗的云层里不时有闪电亮起,不过片刻,沉闷的雷声也接踵而至。

  听雷关地处沼泽多生的雷州边缘地,无法打太深的地基,所以它的城墙并不高。

  尉迟醒总觉得,甚至没有皇城里达官贵人的院落围墙高。

  但这矮墩墩的城墙十分绵长,从尉迟醒目光所能至的极右处延伸向了极左。

  曾经有什么唱本无意间写过一笔,说是听雷关上巡防的将士,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的四个时辰,就是一整天的巡防任务。

  当时尉迟醒只觉得说辞太过于夸张,哪有那么长的城墙。但今日一见,他觉得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沐怀时也弯腰出来,跳下马车后,她举目远眺着这个雄伟的城关:“真长啊。”

  尉迟醒点了点头:“可惜矮了点。”

  随便什么擅长陆上作战的军队来攻打这里,都显得十分唾手可得。

  但这话尉迟醒没有说出来,马夫还站在一边等着结算工钱。

  摸索了半天,尉迟醒用求助的目光尴尬地望着沐怀时:“有钱吗?”

  沐怀时愣了一下,如梦初醒一般从自己的手上呼撸下来一个镯子:“嗷嗷,有钱,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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