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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梦境


  陆麟臣对这个十二皇子李珘实在是没什么好感。

  要说错处,他也找不出李珘的错处,李珘贤能惜才勤学爱民的名声也响得很,轮不到他陆麟臣来挑刺。

  上次逐鹿林,他假扮太子深陷陷阱救父的事情,也是传开后无人不对他表示称赞。

  有勇有谋,孝义无双的话估计李珘自己都听烦了。

  但他就是很烦这个皇子,甚至比四皇子李珩更烦。

  “儿臣不妨直说了,”李珘说,“儿臣想,宁辅国是要扶持尉迟醒成为草原的主人,那么如果他的妻子,是父帝的女儿,草原与靖和的关系,也许就不那么难处理了。”

  陆麟臣想一拳锤在李珘的脸上。

  “陛下!”

  “陛下!”

  宁还卿与陆麟臣同时出言,陆麟臣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老师请说吧。”

  “尉迟醒性情天生温和善良,”宁还卿说,“他与他的兄弟姐妹相差甚远,草原迟早会有新的主人,旧的恩情实在不能维持永远的和平。”

  “但如果是他成为了草原的新主人,一切就会简单很多。”

  李璟冷汗连连,作为皇子,他不敢参与这场国家未来的博弈。作为朋友,他实在觉得尉迟醒的后半生被不想干的几个人讨论决定,实在是可怜。

  “风卿也曾提及,”李慎陷入了思考,“旧恩也确实无法让他们压制自己掠夺的渴望太久。”

  李慎其实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十六年前的恩情烟消云散时,靖和与胡勒将要怎样继续相处。

  只是他太过于安于现状,往往排斥自己深想。

  “他能行吗?”李慎将信将疑。

  换个人来,他也许就不会如此怀疑。但尉迟醒身体弱,智谋勇武又皆不足。

  一只家猫,如何去统领草原上的狼群和猎鹰。

  “他不行。”宁还卿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但正因为他不行,”李珘接过了话头,“所以这一切难能可贵的事物交到他手上时,他才会自愿维持两国的平衡。”

  “这份恩情的作用,应该比当年的水粮,持久得多。”

  “太子,”李慎突然叫到了低头不语的李璟,“你认为呢?”

  李璟浑身一激,木然地抬起头:“儿、儿臣认为、认为……”

  “皇弟为何如此紧张?”李珘插话,“心中有何见解,大胆讲给父帝就是。”

  李璟抬眼看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就慌忙把目光挪向了别处“甚好、甚好,儿臣只希望父帝少烦忧。”

  “那……”李慎若有所思,“嫁谁呢?”

  “恒澄公主,”宁还卿说,“李璎。”

  陆麟臣猛转头看着自己的老师:“不行!”

  “不行!”李慎几乎想都没想。

  “公主身困朔州时,是尉迟醒不远千里前去相救,”宁还卿说,“嫁一个公主容易,但若不嫁一个尉迟醒在意的公主,臣下做再多的筹谋也是无益。”

  陆麟臣很想说嫁李璎给尉迟醒,他也不会在意的。

  “老师在围猎时曾说过,”陆麟臣说,“天下大事自有马上男儿四方征战来完成,不必倚靠女子嫁娶,为何现在又要嫁公主来维持两国之交?”

  “因为不一样。”宁还卿说。

  陆麟臣其实明白宁还卿的意思,娶钦达天能一统天下的几率大概是一成,嫁公主谋和平的几率大概是八成。

  因为这样的差距,所以不一样。

  但他知道尉迟醒心里的是谁,他看向那个人的眼神里都闪着光,就算抛开所有的立场背景不谈,尉迟醒也不会愿意娶别人的。

  更何况,他们这是要让尉迟醒成为胡勒的叛徒。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太极殿里只有一个太辰皇帝,一个软弱的太子,一个讨厌的十二皇子李珘。

  陆麟臣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孤立无援过,哪怕他曾经敬爱非常的恩师就站在他的眼前。

  “我曾以为,”陆麟臣在走出太极殿的途中与宁还卿擦肩而过,“老师是不一样的。”

  宁还卿回头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走出太极殿,背影如同愤怒找不到宣泄处的孤狼。

  “世事哪能件件如意。”宁还卿对着他的说道,声音轻得如同一阵烟,风一起就散在虚空里。

  陆麟臣窝着火从太极殿出来,经过上林苑的一路上,看见假山踢假山,看见石栏踢石栏。

  “陆将军?”李璎抱着刚找到的波斯猫,从假山后面探出头,看着很是暴躁的陆麟臣,“这是在为何事烦忧?”

  陆麟臣看了一眼李璎,他并不是很想与她搭话。

  “公主殿下。”陆麟臣低头行礼,再不想搭理礼数还是不能丢的。

  逐鹿林的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刚刚太极殿里他们商量的事更是让他无法与这个公主心平气和地说话。

  其实道理他都懂,权谋政局,天下大事,并非她一个女子能左右的。

  她也是汹涌暗流中的一颗棋子,身不由己并且可怜至极。

  但道理归道理,陆麟臣看见她心里还是很暴躁。

  “少将军。”李璎微微屈膝点头,作为回礼,她看着陆麟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如此这般,可是与尉迟醒有关?”

  陆麟臣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从假山后走出来,她怀里的波斯猫缩了缩,像是有些害怕。

  李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然后就恍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抱歉,本宫无意探听军机,只是以为……以为……”

  陆麟臣看着李璎匆匆转身想要离开,不知道怎么的,他一腔的烦躁和愤愤满怀的不满都被荡平了。

  “公主殿下,”陆麟臣在她身后说道,“要真是为了他好,就该离他远一些。”

  李璎怀里的波斯猫感受到了突然收紧的力度,它抬起头看着自己有些失神的主人,撒娇似的咪了一声。

  但李璎没搭理它,波斯猫想往她肩上蹭也被按住了。

  李璎转身想问陆麟臣,却只看见了被积雪堆满的皇家后花园。

  无尽的风雪从上林苑里穿过,李璎本以为自己习惯了失落,但她突然发现,那只是她以为。

  .

  “皇城各个城门都已经戒严了,”阿乜歆抱着干柴走进破庙,“看样子可能明天天一亮,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什么了。”

  阿乜歆双手展开,干柴哗啦啦地掉下来,她踢了踢它们,然后走到尉迟醒身边,与他并肩坐下。

  “你想好怎么办了吗?”阿乜歆问。

  尉迟醒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疲惫。

  “你看,我们可以从这里进皇城,”阿乜歆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比划,“这里守卫很容松,然后就能穿过皇城从这里出去,去到河西……”

  “你要我去西北边境?”尉迟醒看懂了她的路线。

  “不然呢?”阿乜歆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你的兄长就在边境,为什么不趁机回家?”

  阿乜歆一拍自己的脑袋:“哦对!这样不行,我得先去把你母亲救出来。”

  “她不会跟你走的。”尉迟醒说。

  “那怎么办?”阿乜歆皱眉,“你这么聪明,你快想办法。”

  尉迟醒侧头看着比自己还着急的阿乜歆:“你真觉得我聪明?”

  “当然,”阿乜歆毫不犹豫地猛点头,“聪明,勇敢,善良。”

  尉迟醒愣了很久,然后低下头轻笑了起来。

  “我时常觉得被你们信任,被你们喜欢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尉迟醒笑着说,“但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我的。”

  “什么意思?”阿乜歆不是很明白。

  “太复杂了,你还是不要想的好。”尉迟醒拿过阿乜歆手里的树枝,折断了丢进篝火里,“我想了一晚上都还没想明白。”

  阿乜歆往尉迟醒的方向蹭了蹭,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那你别想了,就想怎么活下去就行了。”

  尉迟醒转头看着一脸严肃认真的阿乜歆:“你自己的糟糕事也有一堆呢,你忘了?”

  “我忘了。”阿乜歆点头,“忘干净了,两个人都一起忧愁的话,就愁死了。我总要开心些,你才不那么难过吧。”

  火光映着尉迟醒没什么血色的脸,他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阿乜歆,恍然间觉得眼前糟乱如麻的事情也并没有那么让人喘不过气来。

  “谢谢。”尉迟醒说。

  阿乜歆把一根枯枝远远地抛进火堆里,火星飞溅出来后,她躲到了尉迟醒的背后去。

  尉迟醒侧头看着猫在自己后边的女孩子,寒风从破庙门口刮过,很奇怪,今年的冬天,他觉得并不怎么冷。

  “诶!”阿乜歆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可能的话,让苍古神树活过来,气温高一些些,再加上震州边境对你们开放,那你的兄长是不是就不用抢靖和的东西了?”

  “我记得你说过震州很穷?”尉迟醒被她的神来一笔搞懵了。

  “那是因为他们全都信念渡一去了,自己不种地,”阿乜歆说,“墨芝谷地一带全是温暖湿润的土地,他们种了满谷的桃花。”

  “很漂亮吧?”尉迟醒问。

  阿乜歆瞪了他一眼:“跟你说正事呢!”

  “你看,盐湖左边是你们胡勒,右边是墨芝谷地,”阿乜歆又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靖和阻拦你们,你们来震州就是,这样就不会打仗了。”

  尉迟醒知道墨芝谷地,震州从未将那片富庶的土地开垦作为耕地用过,茶卡盐湖更是被奉为天镜的神湖。

  苍古神树的枯萎让寒冷随时都会席卷毫无遮蔽的草原,但有高山环抱的盐湖和谷地就不同了。

  甚至可以说是桃源之地。

  “草原子民,”尉迟醒说,“信的是伦萨和天母,这样也没关系吗?”

  “你们耕种出来的东西,”阿乜歆歪着头想了想,“分给他们一些,应该能行。”

  “如果他们起战事,是为了粮食土地,一切其实也并不太难。”尉迟醒说,“但我不知道我的兄长和我的姐姐,到底想的是什么。”

  尉迟醒盯着跳跃的火光,撅了根枯枝丢进去:“或者说,我知道他们想什么,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总不能就是因为想打仗,”阿乜歆说,“所以才打仗吧?”

  尉迟醒没有回答,阿乜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着低头不语的尉迟醒:“不会真被我给说中了吧?”

  既等不到他肯定的回答,也等不到他否定的回答,阿乜歆急得站了起来:“为什么呀?打仗到底有什么好?”

  “一个草原的勇士,可以杀八个靖和的精装骑兵,十二个金甲步兵,三个鹰猎潜伏兵。”尉迟醒说。

  阿乜歆许久等不到后文,于是主动问道:“所以呢,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就是,”尉迟醒说,“尝到一点甜头后,战事就停不下来了。”

  “所以你们震州的桃谷也好,盐湖也好,”尉迟醒拽了拽阿乜歆的衣摆,示意她坐下,“恐怕都无法止战。”

  阿乜歆靠在尉迟醒身边坐下:“那你当上草原的大君,你不让他们打仗,他们还能继续打吗?”

  “我也不是没想过。”尉迟醒点头。

  “你说什么?!”阿乜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也不是没想过。”尉迟醒拿过一根枯枝,顶在膝盖上撅断,“你没听错。”

  “我以为你会说什么,我怎么行我不争这些我没想过,”阿乜歆学着尉迟醒的语气说话,“当大君不是我这个寄人篱下的王子该想的事情,我安稳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尉迟醒拧着眉毛思考了很久,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说过这种话。

  阿乜歆半截身子后仰,眯着眼斜视着他,用一种你自己心里有数的眼神上下扫动。

  尉迟醒抬眼,伸手招了招:“过来。”

  阿乜歆丝毫没有迟疑,凑到尉迟醒跟前来。尉迟醒用指节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敲,阿乜歆顺势后退,捂住自己的脑门。

  “我还想过等我当了大君,带着我的子民事农桑,重耕织,”尉迟醒说,“我想他们也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定居生活,不再漂泊在草原上,过今天不知明天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的生活。”

  “但这就是做梦而已,你以前肯定也曾经想过类似的事情。比如突然赚到很多钱,然后让你们全震州的人都不用干活有吃有穿。”

  “呃……”阿乜歆仔细回忆,“好像确实有。”

  “对啊,”尉迟醒说,“这不就是我们这种……哦不,我这种人心里藏着的虚幻梦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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