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北山缘之战
史书上关于陆侯在喀拉山缘生死一战的事迹描述得不太多,究其缘由,其实也跟文敬大君日后越来越寡言有关。
而陆侯自己,也鲜少主动提起这荣光满身的一战。
但人们普遍都默认了,文敬大君在此后很多年都对陆侯格外不同,大抵都是缘于这一战里,陆侯的所作所为。
人们都当文敬大君是爱才惜才,只有陆麟臣知道,他其实只是很看重他一生中没有失去的,难能可贵的情谊。
因为在这一战中,文敬大君所失去的,实在是太多。
当他冲出火海时,荒原狼中新一代的狼王但戈尔朵赶到了他的身边,就像是知道了他需要它一样。
有批判家认为文敬大君不足以登上草原主人的位置,只是时势所选,草原已经没了其他可以接下这个大任的人。
另外一些反驳他们的人通常就会质问,为什么是因为没有其他人,所以文敬大君才能登位,而不是因为有了文敬大君,所以才没有其他人?
而这部分人最有力的佐证,就是史书上称为北山缘之战的这场改变整个草原和整个天下认知的战争。
但戈尔朵在疮痍满目的草原上飞快地驰骋着,它踩着尸体和尸体之间狭小的空隙跳起,朝着喀拉山缘上那个人影奔腾而去。
巢勒蒙库坐在山缘的岩石上,看着已经无比虚弱的尉迟醒赶来。
他其实觉得,如果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尉迟醒长大一些成熟一些,自己未必就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巢勒蒙库仔细回忆了一下,奥索博与他大战时,好像正直而立的壮年,那时候他的家国安定,备受子民的拥戴,与周边各国的关系,也因为自己的强大而安稳牢固。
他进可攻极北,退也可借助天下最出名的将军和军队,驻守纳阿塔斯河防线。
奥索博有的一切,都是此时的尉迟醒比不了的。
不过巢勒蒙库自认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他绝不可能因为可惜尉迟醒没有在最巅峰的状态遇到他,就退回北方,等他十多年壮大后才来公平一战。
听说中原很多高风亮节之士就会这么做,巢勒蒙库对此已经不止是十分不屑,而是唾弃。
战争就是为了杀戮,而不是标榜自己的品格。
“你弟弟多少岁了。”巢勒蒙库问尉迟夜。
尉迟夜不出意外地没有回答他,巢勒蒙库笑了笑:“你应该珍惜说话的机会,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并且你们这样的人,没有转世。”
说完巢勒蒙库就站了起来,拿起屠羊阔步走了私下去。
他刚离开,尉迟夜身后的巨石就站满了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黑狼。
它们守着尉迟夜,就像是放牧的犬类帮主人守着牛羊。
巢勒蒙库三两步就从岩石上跳了下去,落到最后一块石头上时,他忽然旋身跳跃而起,高举着屠羊竖劈下去。
尉迟醒从但戈尔朵背后跳下去:“躲开!”
但戈尔朵和尉迟醒一左一右冲了出去,巢勒蒙库的刀劈在了地面上,铁灰色的岩石裂开了手臂粗细的裂口。
尉迟醒的伤口又被撕裂,温热的鲜血一涌而出。
巢勒蒙库落下到后,以常人根本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又抽刀起来,反向横扫出去,刀风直逼尉迟醒的面门。
尉迟醒将寒山尽平投掷了出去,两把兵器凌空撞击在了一起,爆发出了令山动石摇的巨大声响。
这画面其实看上去无比诡异,一把细长的刀,推着巨大的夸父遗族的蛮武士和一把巨大的屠刀不断后退。
寒山尽平的刀身上又结起了霜花,霜花还沿着屠羊的金光蔓延,从形式上来看,是要将屠羊整个封冻住的样子。
巢勒蒙库重重地一脚踩在脚下的岩石上,坚硬的岩石以他的脚为中心网状裂开,裂痕一直蔓延到了尉迟醒的脚下。
他爆喝一声,双臂运力往前猛推。
尉迟醒的胸腔仿佛受了隔空一击般,五脏六腑一起痛了起来。他死咬着牙关,鲜血却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巢勒蒙库收臂后退,尉迟醒知道,他这是再为下一次猛推做准备。
尉迟醒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根本没有碰到自己,就能让自己如受万钧之创。
但他没时间去思考那么多,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应对。他双臂展开,任身体中的力量在血脉中流走。
寒山尽平感知到了召唤,刀身便铮鸣了起来。
有清风从天穹之上骤起,随万千刀影乘奔而动,化作风暴时海上的滔天巨浪,朝着巢勒蒙库拍打过去。
但戈尔朵在狂风之中从岩石上敏捷地跳跃而过,最后停在了尉迟夜对面的石块上。
守候在这里的黑狼一涌而前,呲着獠牙对着但戈尔朵低吼。双方都伏低了前肢,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狂风吹得尉迟夜有些睁不开眼,她挣扎着坐了起来,眯着眼睛看向山下那个小小的人影。
那是她最后的弟弟。
尉迟夜真的说不上有多喜欢这个柔柔弱弱弟弟,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是他。
有些选择,是从某些人出声那天开始,就已经成定局了的。
尉迟夜的目光跳向了更远的地方,火海之中,还有个人影在其中跳跃翻滚着。
哪怕她隔得远,也能看出来那个人快撑不住了。
那个人好像是叫陆麟臣?反正是尉迟醒带回来的一个中原小将军,看样子,他们的感情还挺不错的。
尉迟夜看着但戈尔朵的眼睛,动了动自己喉咙,然后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叫它:“你叫但戈尔朵对吧?我好像见过你。”
“回头看,去救他。”
但戈尔朵回头看了一眼尉迟醒,又回头看着尉迟夜,它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低沉中略带委屈的呜呜声。
“我暂时还死不了,”尉迟夜说,“但是你不去救那个小将军,他可能就死了。那样的话......”
“我们的小世子,奔溃得更快。”
但戈尔朵后退了半步,恋恋不舍地看了尉迟夜一眼。
它当然记得它和她见过,但戈尔朵小时候玩毒蛇被咬伤了鼻子,就是被她抱回了金帐的。
那时候尉迟夜也不大,抱着体型比一般狼大得多的但戈尔朵,到金帐里放下它的时候,也累得躺了下来。
她趴在但戈尔朵面前,戳了一下它肿大的鼻子,忍了很久很久还是笑出了声来。
那时候但戈尔朵也是委屈地低呜了几声,和现在的样子如出一辙。
“快去。”尉迟夜说。
但戈尔朵转过身,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朝着陆麟臣的方向跑了过去。
尉迟夜看着它越来越小的身影,慢慢放松了身体坐了下来。她看着尉迟醒,心中的情绪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地复杂过。
她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去哪里找第二个,这么柔弱又这么倔强的人了?
寒山尽平化作无数刀影,在屠羊上不断冲撞着,压着巢勒蒙库毫无机会松懈。
“你还能撑多久?”巢勒蒙库挥刀格挡着,眼里带着戏谑的笑意去看尉迟醒。
尉迟醒咬着牙不说话,他想回答巢勒蒙库的,但他根本没有办法。
巢勒蒙库猜得很对,他快撑不住了。
他忽然咳出一口血来,巢勒蒙库抓住了这个间隙,穿过刀影放慢后的空当处,直接闪身到了尉迟醒的面前。
巢勒蒙库屈肘往后,猛然前递屠羊。
尉迟醒在慌张中抓住了屠羊的刀尖,他还想翻身而上,踩着屠羊的刀背跃到巢勒蒙库的肩膀上去。
但失血抽干了他浑身的力气,他抓着刀尖,头脑想要翻身上去,身体却始终跟不上他的脑子。
巢勒蒙库压力前退,屠羊一下刺中了尉迟醒的腹部。
在蒙库族结束冬日的庆典中,他们通常会杀很多只羊。而杀羊的手法差不多就是这样。
先把选中的羊灌醉,一刀剖开羊的腹部,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剥去皮毛,用水一冲后就架上火烤制。
通常这个时候,羊已经上了烤架,依然都还在挣扎动弹。
想到这里,巢勒蒙库不由自主觉得有些巧合了起来。
陆麟臣站在势头越来弱的火海中,有胆量先冲进来的黑狼,已经被他杀干净了,而剩下的等候在外围的,是更加难缠的。
它们有足够的头脑,知道等候猎物的精力耗尽,它们还有足够的耐心,不会因为火势稍微减弱,就盲目地冲进来。
陆麟臣呼吸的时候,胸腔的每一次起伏都带来巨大的痛楚,他也知道,这么耗下去迟早玩完。
背后忽然之间起了一股凉风,陆麟臣下意识抓紧了刀,想要回身横扫。
但他也已经到了身体永远比大脑迟缓的地步了,疼痛让他的感官越来越迟钝,当感觉到有风的时候,他其实知道,狼大概已经离他不到一步远了。
陆麟臣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但该来的遗憾,还是没有随着次数的增加而减少。
他说过如果还活着,就要去帮尉迟醒,看样子大概是没机会了。
陆麟臣想的最好的死法,其实是和尉迟醒肩并肩,但是现在一个人在山上,一个人在山脚,着实隔得太远了些。
也不知道换成下辈子,这是多远的路。
陆麟臣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仿佛被整个提了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时,但戈尔朵已经带着他从火石堆中绕来绕去,甩掉了黑狼。
但戈尔朵趁着黑狼没有跟上来,便从火海中跳了出去,叼着陆麟臣在草原上尽可能快地奔跑着。
陆麟臣被它颠差点直接晕过去,胸腔中断裂的骨头几乎快要错了位。
但戈尔朵选了一条最绕,但是遇到的黑狼最少的路,它无心恋战,只叼着陆麟臣往重甲营跑。
因为那里的人,看上去最像是还能活着离开这里的。
“但戈尔朵!”陆麟臣揪住了它鼻子旁边的皮毛,“停下来!”
陆麟臣忍着剧痛,压低了声音对但戈尔朵说话。
“重甲营被包围着,你冲不过去的。”陆麟臣在颠簸之中看见了那边的情况,指挥着但戈尔朵找了个掩体躲了起来。
陆麟臣趴在土堆上,身边就是不少泊川人的尸体。一人一狼都是鲜血淋漓的,看上去和周围的尸体也没什么不同。
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就看明白了,内圈里其实正在鏖战,守着外围的黑狼只是避免有人靠近加入战局而已。
这只说明了一件事,不论目前为止泊川这边投入了多少人力进来,黑熊兵团其实都还一直是游刃有余的。
陆麟臣看了一眼草被上惨烈的状况,黑狼的尸体实在是不多,损失惨重的一直都是泊川这边。
真金部的旗帜在重甲营前飘扬,陆麟臣看见了一直巨型的铁箭从包围圈中破了出来,将四只黑狼穿在一起钉在了草地上。
这种重型的武器,是有数量上限的,也许现在黑狼暂时被震慑住不敢靠拢,但等巨箭一耗尽,它们就会更加疯狂地反扑。
陆麟臣摸了摸但戈尔朵的耳朵,对着它笑了笑:“你真棒,不愧是未来的狼王。”
但戈尔朵的后退早就受了伤,直到现在它都依然没有显露出来半分退意。
“我们过去吧,”陆麟臣指着弘利蒙库说,“看着那个人,有铁箭从他附近刺出来的,你就贴着那道空隙进去。”
但戈尔朵看了一眼战局的状况,每次只要有铁箭射出来,黑狼就会短暂得分开一条道,如果抓住这个机会,他们确实是可以接近弘利蒙库的。
但戈尔朵凑近了陆麟臣,用自己粗糙的舌头舔了舔陆麟臣血淋淋的手臂。
那是他刚刚跟黑狼周旋时留下的。
“谁让你过来的?”陆麟臣忽然之间想起来,但戈尔朵不是跟尉迟醒一起过去救尉迟夜了吗,“尉迟夜呢?”
但戈尔朵用鼻子拱了一下陆麟臣的脖子,然后扭头过去,看着尉迟夜的方向。
从陆麟臣这里,只能看见一个无比模糊细小的黑点,她的面前好像还围着些什么,陆麟臣猜,应该是黑狼在守着她。
“可真是个难搞懂的人。”陆麟臣在心里默默地感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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