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身世
古逐月不知道李璎怎么想,但他感觉,张皇后说的是真的。
容虚镜曾经去过朔州,说是要调查李璎的身世,其实那时候古逐月还觉得有些奇怪。
李家的事情,容虚镜几乎从不插手,但她竟然不远千里亲自去了朔州,就是为了调查李璎。
如果说李璎是容端瑶的女儿,那整体来说就要合理了许多。
只是古逐月还是有些疑问,为什么是朔州。
朔州是启阳夫人的故乡,就算真的尉迟家杀害了容端瑶,那她应该顺着线索去泊川查才对。
“母后说我是谁的女儿?”李璎踉跄着走了几步,盯着张皇后的一举一动。
“李璎,”张皇后得意地笑着,“或者你跟本宫去问问你的父帝?”
李璎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她曾经无数次在夜里辗转,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就是不肯让她嫁给尉迟醒。
现在她知道了,只是还不如不知道。
“你的母妃,”张皇后说,“是尉迟家的人害死的,你还爱尉迟醒爱得死去活来,容端瑶,真是报应不爽!”
李璎往后退了几步,她的双眼空洞而无神,但毫无疑问,她的大脑里正在掀起一层又一层的巨浪。
这种感觉很难以描述,李璎不知道是震惊还是难受,她只觉得自己所能见到的东西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想在一片虚无中想要寻找出路,可世上的出路,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
“本宫看这一宫的人,都蠢得出奇,”张皇后说,“谁都以为陛下天天凭吊怀念的是温良贤淑的温淑皇后,有几个人知道他心里还装着容端瑶?”
李璎攥紧了拳头,她低下头去,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没人知道她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
百里星楼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她只抬眼扫了一下张皇后。
她觉得张皇后很可悲。
一根发丝从张皇后的背后掉落,百里星楼摊开手掌,那根头发就顺着风飘到了百里星楼的手掌中。
有少女从重重宫闱的樊笼入口处奔跑过来,她提着裙裾,笑得天真而浪漫。
这是年少的张皇后。
百里星楼站在石榴树下,火红的石榴花像是燃烧着的火苗,年轻的张皇后从树林里穿过去。
奔向自己的心上人。
李慎还没有老去,他正是风华正盛的年纪,高冠博带文质彬彬。
张皇后躲在了石榴林外的矮树丛里,透过树叶的间隙,偷偷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
李慎跟着前上将军在练武,年轻俊郎的面容被汗水打湿,他却丝毫不觉得累。
远处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有白发的人被簇拥着走来。
那是容虚镜。
容虚镜还是那么冷漠而疏离,已经年迈的皇帝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着什么,她只偶尔张张嘴,简短地回答。
队伍朝着李慎这边走过来,无人发现他在队伍出现的一瞬间,就已经失了神。
李慎遥望着容虚镜来的方向,眼神里是虔诚而炽烈的感情。
张皇后看在眼里,心里却是止不住的疑惑。
他竟然如此信奉星算吗?
容端瑶也寸步不离地跟在容虚镜身后,她自己长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
出落得高挑优雅而清丽,她低着头,仔细听着容虚镜说的每一句话。
瓷白的脖颈像是天鹅长引,银质的流苏发饰垂在她的耳边,在阳光下晃人得打紧。
老皇帝叨叨个不停,直到走到了李慎面前,才发觉这里有个跪地半天的儿子。
容端瑶瞥了一眼他额头的汗水,从袖子里摸出一块丝帕来递给他。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百里星楼如果还愿意继续往下看,就会发现这块廉价的市集货物,但现在都被放在李慎的床头。
但百里星楼不想再看下去了。
故事到这里,她自己差不多直到是如何的纠葛了。
此时的李慎接过帕子低着头,丝毫不敢抬头看一眼容端瑶,哪怕他刚刚一直盯着她不放。
而张皇后,她还是躲在遮蔽物后,眼看着这一段其实十分明显的单相思。
那时她以为李慎是崇尚星算,隔了很多年,她在争斗中落得一身是伤。
却在次次回想起这段记忆时,才逐渐认清,李慎不是冰冷,是他的柔情,给了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
“人不肯认输,”百里星楼翻过手掌,张皇后的发丝掉落在了地上,“会伤得很重的。”
“钦达天。”张皇后忽然跪了下来。
从百里星楼出现在这里,她从未展现出半分尊敬,却在此时朝着她跪了下来。
古逐月下意识护了一下百里星楼,把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百里星楼垂下眼,看着古逐月挡在她面前的手臂。
他手臂上的衣物有许多被割裂的口子,露出来的皮肉却是完好无损的。
“我想忘了那段爱得失去一切理智的回忆。”张皇后弯下腰,对着百里星楼叩首。
“一切我知道的,我都愿意告诉您。”
古逐月回头看着百里星楼,这得她自己选。
老实说,到目前为止,古逐月觉得张皇后讲的都是一些对她来说痛不欲生的情爱。
而百里星楼想知道的,关于尉迟醒的事,她却一点都没说。
“你还知道什么?”百里星楼问。
她其实很少问这些问题。
对于信徒,百里星楼已经算是尽量有求必应了。
可张皇后明显不是,她不信奉念渡一,心中没有丝毫忏悔。
她只是,被回忆折磨得受不了了而已。
“天下无数苦厄中挣扎的人,”百里星楼说,“凭什么你一句话就要我救你出来?”
“尉迟醒身上的毒,”张皇后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她没有抬头,为了表示足够的诚意,“你总该想知道吧?”
古逐月闻言不由得上前了一步,他差一点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
百里星楼还没来得及拉住他,李璎已经抢在他的前面,一把揪起了张皇后:“你说什么?!”
张皇后看着李璎因为愤怒而狰狞起来的五官,越来越觉得世上的事情可笑得令人发指。
“李璎,”张皇后甚至快要生出同情来了,“你看看本宫,一面用情,只能是本宫这个下场。”
李璎犹豫了片刻,但仅仅只是转瞬即逝,她加大力度揪紧了张皇后的衣领:“说!”
张皇后抬起头,看着一脸平淡的百里星楼:“钦达天,换吗?”
百里星楼随意地一点头:“换。”
古逐月也没想到百里星楼答应地如此干脆,从念渡山上下来之前,她就已经说过,痛苦的回忆不会消散,只是换个载体承受而已。
如今苍古神树已经出了问题,这些回忆,是要百里星楼来承受的。
“没事,”百里星楼看出来古逐月眼里的担忧,“爱而不得,我见得多。”
“兰贵妃,”张皇后连续不断地叩着头,“尉迟醒的毒,是兰贵妃下的。”
李璎揪着张皇后的手越来越松,她忽然一下坐倒在了地上。
难怪尉迟醒在宫中永远小心翼翼,永远沉默寡言。难怪他和所有人,都在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谁能天生凉薄呢?他不过是被险恶的环境所逼,不得不放弃一些,才能求来日。
百里星楼言而有信,走上前了几步,用食指点在了张皇后的眉心:“我只拿走你爱他的回忆。”
点点光亮从张皇后的眉心里浮了出来,绕着百里星楼的食指向着她的心脏攀爬。
张皇后没有说实话,百里星楼看出来了。但她也并没有说假话,所以百里星楼要履约。
她可以一直追问下去,但到了这种时候,张皇后依然选择半真半假地告诉她,就说明在这里的追问,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作为交换,百里星楼只会抽走她关于爱的回忆。
关于嫉妒,关于争斗,会继续残存在张皇后的脑海里,折磨着她一生一世。
若有一日她要思考自己为什么而争为什么而妒,她甚至会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原由。
她看向李慎,也只会留下一个这个人我认识的回忆。
百里星楼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帮她。
也许自己已经生气了?百里星楼在心里对自己发问。
她记得的时间实在是太短,所有恩情和仇怨都等不到隔夜。
百里星楼收回手,张皇后一下就瘫倒在了地上。
“如果你想她死,”百里星楼对着李璎伸出手,“就回到公主殿,当做什么都没看见,那她就是被冻死的。”
“如果你想她活,就叫侍卫来救她。”
李璎抓着百里星楼的手,被她拉着站了起来。
百里星楼低头扫了一眼她光着的脚:“女孩子最好不要糟践自己。”
“你怎么?……”李璎看着阿乜歆,心里有说不出的疑惑。
她刚刚说她是百里星楼,可她明明长着阿乜歆的脸,可她也无法把她当做阿乜歆来看。
“你怎么跟出来了?”古逐月随口一问。
李璎这才终于意识到了古逐月在这里,她一把抓住了古逐月:“尉迟醒还活着!对不对!”
古逐月为难地看了一眼百里星楼,却发现她似乎并没有看自己。
“没有死。”古逐月只能给出这个答案。
在李璎心里,这甚至不是虚惊一场就能描述的。
这是失而复得。
她不想哭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们都说尉迟醒死了,都说他被天降的惩罚所杀死,他们……”
说到这里,李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盯着百里星楼的双眼。
天降的惩罚。
百里星楼似乎是在看这个季节依然苍翠的树枝,神情虽然平淡,但明显眼神里藏着好奇。
古逐月原本别开了自己头,想要避开女人哭泣这种修罗场,但李璎忽然而来的停顿让他的直觉感到了一丝诡异。
他转过头,发现李璎果不其然正盯着百里星楼。
古逐月上前一步将百里星楼挡在自己的身后,用自己的肩膀阻拦住了李璎的视线。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古逐月低声说。
“怎么样?!”李璎忽然一把推开了古逐月,“就是她杀了尉迟醒!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尉迟醒那么爱她!”
“爱?”百里星楼皱眉。
张皇后的回忆让她心里的甜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正在一点点解读这样的少年的情感。
李璎忽然说起这个字时,百里星楼仿佛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词语来概括,又仿佛不太合适。
古逐月不知道李璎会做出怎样过激的行为,他只好一把抓住百里星楼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你知道就好。”古逐月说。
李璎怎么会不知道,尉迟醒看向她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他做好了离开所有人的准备,唯独看着阿乜歆的时候,他是希望阿乜歆陪着他的。
那样的眼神,是眷恋,是不舍,是把对这世间所有事物的热情全都给了她一个人。
她却把云中剑,送进了他的胸口。
“爱?”百里星楼喃喃地念着这个词语,李璎吵吵嚷嚷地说着些什么,百里星楼却发现周围越来越安静了。
她还是站在后苑里,可季节仿佛已经到了春天。
假山上满是盛放的迎春花,有个小小的少年在池塘边搭了一方桌子。
但他却没有学习,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长长的枝条扫到了他的鼻息边,温柔的春日撒在他俊郎的面容上。
百里星楼不知不觉地放轻了脚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这个小人的眉头皱得很紧,让百里忍不住用指腹去为他舒展开来。
他生得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薄小,一看就是容易让人深陷的长相。
可他却孤零零地一个人。
案桌上的宣纸胡乱写着很多东西,百里星楼实在是看不出来写的什么,只好抽了一张出来,仔细地辨认着。
“阿……”百里星楼跟着一个个念了出来,“乜……歆。”
少年从云端坠落,绝望而不舍地看着她,他的嘴唇开合着,喊着那个不愿意放弃的名字:“阿乜歆。”
百里星楼猛然回过神,看着怒气冲冲又泪流满面的李璎。
古逐月依然试图安抚着她的情绪,虽然作用不大。
“不用去找兰贵妃了,”百里星楼说,“我想去问问李慎,尉迟醒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古逐月不知道百里星楼想了些什么,但她这样说,他就会无条件跟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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