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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炼无常生魂为刃


  程映雪在送别舒震的第三日,抬头望着天穹,他曾无比向往星算一门,接连五次为了进入星算平门弟子之列而付出了力所能尽的所有努力。

  世上应当无人会不爱这片浩瀚的星海,里面藏着凡人的爱恨,也藏着神明的悲欢,人们都看得见它的美,却很难看懂它的美。程映雪不得不承认,他很羡慕那些轻易就能读懂它的人。

  他有时也很嫉妒,有些人并不真心爱这星空,但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们能轻松做到自己不能做的事情——

  ——他不得不承认,他在嫉妒着受万民拥戴的镜尊位。

  她爱不爱星空另当别论,程映雪对她的嫉妒多于崇拜反正是已成的事实。

  月郎星稀是人所皆知的规律,今夜的星星点点的运行比平常清晰了许多,但月亮也很圆满皎洁。程映雪原本只想好好看下书,但这异象确实太过迷人,他这一看,就忘了时候。

  程映雪正要往回走,月亮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随着它慢慢变大,程映雪发现它的身影很像一只鸟。

  飞鸟的双翼修长,挥动起来像是广寒里的仙子挥动水袖。它的脖子也很长,并且很优雅,黑点变大,程映雪总算是确定了那是什么——

  ——是鹤,比人还要大的鹤。

  鹤背上坐着一个银袍的人,他衣袖上用银线纹绣着许多的花纹,如果容虚镜在场的话,会发现这纹路跟她身上的很是相似。

  他抱着一把琴,气流带着他的衣袖和发丝一起飞舞,像是月中的仙人踏风而来。

  十证莲华境里的风荷纷纷张开了花瓣舒展花蕊,程映雪痴痴地望着乘鹤而来的人。

  白鹤在低空盘旋,鹤背上的人纵身一跃,踩在荷叶上轻轻一点,落在了漫着雾气的地板上。

  “星算顾长门,不请自来,叨扰了。”他抱着琴向程映雪走去,衣摆上的鹤羽拂过风荷花瓣,浅浅的星辉就落了上去。

  程映雪起前以为自己眼花,现在怀疑自己耳鸣,但他不敢不信这个就是顾长门。

  十六年前,死在泊川的顾长门。

  .

  古逐月坐在草垛上,这三天过得很平静,他一如往常一样放马喂马。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这垛一墙高的草堆上,望向北边的时候,他只能看见层叠的山峦和山脚下的平原。

  但毫无疑问,越过在这里群聚的山峰,后面就是皇城。酒肆茶楼,南北往来商客,金银珠玉,天下奇珍异宝,都在那座皇城里。

  能去皇城的机会就揣在他的怀里,三天了,古逐月还是没有去找尉迟醒所说的陆少将军。

  他从草垛里抽出一根枯草,学着尉迟醒写字的样子捏着它,慢慢扭转着手腕在空中虚画着些什么。

  古逐月的肩头被重重一拍,他扭头就看见了还是一身红衣的阿乜歆。

  “我去尉迟醒说的金吾卫转了好大一圈,”阿乜歆用双臂夸张地比了个大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你怎么在这里,尉迟醒不是让你去军营吗?”

  古逐月看着远方落下去的日头,神思又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阿乜歆从怀里摸出一包茶饼来,淡淡的香气把他的思维拉了回来。

  阿乜歆把茶饼递到了他的嘴边,眨眼看着他:“开心些,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你们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愁眉不展的?”

  她把茶饼往古逐月的嘴里塞,古逐月拗不过她,只好张嘴咬了下去。

  “明天他们就要开始围猎,”阿乜歆说,“今晚上我就得去宴席上露个脸,否则怙伦珂又要念我一通。你今晚上不要睡着了,我带着烤肉来找你。”

  古逐月嘴里含着吃食,说话含糊不清的:“我今晚上就去金吾卫,我想好了。”

  “咦?”阿乜歆一副看稀奇的表情,“你这就想好了?”

  古逐月木木地点头,他其实也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尉迟醒写字的样子很是好看,有机会他也想学学。

  “开心就好。”阿乜歆噘着嘴点头,“人活一辈子就是图个开心,你不知道选什么的时候,就选心里觉得会让自己觉得开心的那个。”

  她盘着腿坐在古逐月的旁边,觉得腿有点麻正准备换个姿势坐。屁股底下的草垛之前被她自己从底下抽出去了一把草,受力不稳突然凹陷了下去。

  阿乜歆瞪大了眼睛,回想起来了自己作孽抽马草的那天。古逐月喂马,她也非要学着随便乱抽了一把,没想到今天自食其果。

  她坐得很边缘,晃了一下眼见着就要掉下去,古逐月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回事?”

  阿乜歆整个人已经滑了出去,她抬起头伸出另一只手抓紧了古逐月的手腕,不好意思地对着古逐月笑了笑:“没坐稳,没坐稳。”

  古逐月把她拉了上来,自己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留出一片平整的地方。他看着刚刚阿乜歆坐的那块,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你这叫自食其果。”

  阿乜歆抖了抖头发上的草渣,坐在了古逐月的旁边,肩膀并着他的肩膀,两条腿垂在草垛外乱晃:“就是这样嘛,多笑一下有什么不好。”

  她一说,古逐月才反应了过来,连忙收拢了莫名上扬的嘴角。霞光温柔地铺在平静的南行宫上,天空中南回的大雁排成人字一同振翅飞翔。

  少年并排而坐,温柔的秋风拂过,扬起了他们的发丝。

  .

  尉迟醒小心翼翼地在帐营间穿行,他忘了一件事,很严重的一件事:去找宁还卿。

  陆麟臣帮他打了个掩护,骗走了宁还卿,但是他那天一逛就忘了时候,回到住所又恰好碰到阿乜歆来找自己,一来二去,把宁还卿要自己去找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这次突然想起来,只是因为晚宴即将开始,宁还卿入场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尉迟醒如同惊弓之鸟,连忙回忆自己有没有什么功课没交,思来想去,想到了这么件大事。

  这些帐营是备给各国权贵休息的地方,尉迟醒摸索着来到宁还卿的帐营门口,夜风把辅国和太子的声音一并传出来,尉迟醒立即停下了步子,遥遥地站在一边。

  风亦尘注意到他,钻进帐子里去通禀。过了没多久,风亦尘又走来出来,走到尉迟醒的旁边去请他入帐:“醒公子,辅国让您进去。”

  尉迟醒点点头表示感谢,风亦尘说完就走开了,也不知朝着哪里赶了过去,像是很着急的样子。

  “老师。”尉迟醒走进去,双膝跪地长拜宁还卿,“学生有错,竟然忘记老师召我来。”

  宁还卿走到他跟前,扶着他的手臂拉他起来:“臣下找您也无别事,就是询问您是否要参与围猎。”

  尉迟醒已经十六岁了,按泊川的规矩都该该娶妻生子了,但被困在皇城里,他连真正上马的机会都不多。

  “学生可以吗?”尉迟醒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哪个男儿不想跨马立刀挥剑四方,年年围猎学生都想参与,只可惜……”

  只可惜太辰皇帝说他身体羸弱,经不起这样的劳累。

  “自然。”李璟在一旁回答,“老师已经为你安排妥当了,你已十六岁,也该试试你的刀箭之术如何了,你是泊川生的,不能丢了骁勇的本性。”

  宁还卿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尉迟醒的眼神里亮着光,看上去很像个得了糖果的孩童。他笑了笑,把自己的佩剑交给了尉迟醒:“几日前臣唤公子来,就是想告知公子,只可惜为师严厉,醒公子竟如此躲臣。”

  尉迟醒接过剑,连忙又要跪下道歉:“学生过愚钝,竟不知老师的苦心,还请老师责罚。”

  宁还卿连忙扶住了尉迟醒:“公子不怪臣还未告知就先行安排下,已是臣的大幸,何须言谢。”

  “学生可以拔`出来看看吗?”尉迟醒看着自己手里这把长剑,心里涌起了不少的敬意。

  刀剑斧枪戟都是有灵魂的,铸造时就有无数的铭文熔炼其中,开锋后每一记劈斩都在磨练着兵器本身。好的兵器会在长久的岁月里被磨练出一股英武之气,接触到空气就会引发虽无声但强烈的共鸣,哪怕是不懂兵器的人,都会觉得周身有无数英灵在注视着自己。

  宁还卿点头:“自然。”

  尉迟醒抽剑出鞘,寒光在帐中闪过,剑身荡起的肃杀之气让铜台上的烛火不自主地晃了晃。他双手握着剑柄,在半空中挥了一圈,光滑的钝背上浸出细密的水珠来。水珠越聚越多,小颗聚成大颗,从钝背向着剑锋划过去。

  英灵在空旷的大殿上纷纷睁开眼,注视着殿中拔起长剑的瘦弱少年,少年挥着剑,眼里中充满了惊奇,如同误闯人间的山中鹿。他们在虚空里伸出双手,抚摸着少年的头顶,寸寸光华在剑身上亮起,几乎要照亮整个大殿。

  尉迟醒惊慌地四顾,发现自己哪里是在什么帐营里,他在一个装砌地无比华贵的殿堂里,只可惜殿里没有亮光,所有极尽奢华的物件都泛着死气,穹顶上有一道光,打在自己身上,像是给他度上了一层银。

  “剑灵吗?”尉迟醒喃喃地问自己,他原地转了几圈,还是没发现附近有任何人影。

  但他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十三洲头藏昆吾,炼无常生魂为刃,斩千万代贪伐之心。”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在大殿里一遍遍念着,尉迟醒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在重复还是很多人参差不齐地在一起念,经文般不止休的念叨让尉迟醒血脉里某种东西渐渐醒露过来。

  他握紧了剑柄,不堪其扰下把剑高高举过头顶四处挥斩。尉迟醒觉得自己的眼有点花,大殿里的柱子仿佛活了过来一样,在他眼前乱晃,他觉得自己就快被撞倒了,只好提着剑四处躲避。

  走得跌跌撞撞的,他都不忘时不时挥动长剑,那个声音还在,还在一遍遍地重复着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别吵了,”尉迟醒丢下了剑,痛苦地捂着耳朵,“别吵了!”

  “十三洲头……”重叠不断的声音还在继续。

  尉迟醒想起来了自己脚边还有把剑,他慢慢定住了眼神看着剑,自己死了是不是就听不到了?

  他捡起了剑,缓缓地抬起了手臂。

  “尉迟醒!”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他耳边令人头痛发昏的嘈杂声里冲了出来,如同一把利剑破开混沌。

  他痴痴地望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大殿的影像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看见了很多人拿着剑指着自己。一个红衣的少女被拦着,但还是不断尝试着冲向他,一边还大喊着什么。

  尉迟醒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一直在张动,却听不见声音。他虚着眼睛望向周围,李璟被金吾卫护在身后,有好些个受伤的婢子捂着伤口跌坐在地上。鲜血从他们的伤口里涌出来,扎得尉迟醒的眼睛很痛。

  刺痛感传入大脑,他打了个激灵,一下丢掉了手里的剑。红衣服的少女说了句什么,冲破了金吾卫的阻拦向着他跑过来,抱住了倒下的他。

  冰冷的香气从尉迟醒的鼻息里进入。那气味混着雪花的寒冻之感,如山巅上独立的枯木,不是腐朽的死气,而是一种远离凡尘的清冽之香。

  尉迟醒迟钝的神思渐渐恢复露一些,模糊的视线也逐渐清楚,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有个人抱起了他,把他护在怀里。

  这个人很瘦小,勉勉强强抱起了尉迟醒的上半身,她张牙舞爪地威胁周围的金吾卫不要乱来。金吾卫手里握着刀,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场面。

  她的下巴抵在尉迟醒的头顶,尉迟醒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搂着自己臂膀的手背:“阿乜歆,我没事。”

  阿乜歆又惊喜又担忧,连忙扳着他让他对着自己的眼睛:“真的没事?”

  几个金吾卫搀着宁还卿走了过来,他好像是受了什么伤,说话间都有些气力不足:“谁准你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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