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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将死之人


  古逐月的脚边堆积了不少断枝,有的还在燃烧有的已经化成了粉齑。他挥刀的时候满脑子都只有阿乜歆从日轮里飞下来的样子。

  她的周身被度上了温柔的金光,一振翅就带起了气流,把她的头发扬在风里。她带着尉迟醒离开的时候,有几根不只死活的东西还想靠近她。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从地底下长出来的东西怎么配把手伸向神明。他红着眼把寒山尽平挥了过去,极致的高温让那片舍陀藤全都化成了烟尘和粉末,古逐月在一层朦胧的尘灰之下看着阿乜歆远去,他突然想流泪还很想笑。

  但古逐月既没有笑也没有流泪,他一次次挥刀,一次次把他认为肮脏不堪的东西斩断。

  “神明。”古逐月对着落日张了张手掌,伤口带着的刺痛感就像是抓取烈焰一样,让他匆匆放开了手中的落日。

  他突然脱力躺在了地上,看着就快要没入天际的太阳,古逐月伸出手臂挡住了双眼。

  舍陀藤犹豫了很久,终于确定了那个人没有再动的时候,四面八方的藤蔓一齐往前缩进,包围圈越来越小了起来。

  “你个木桩!”阿乜歆从空中落下来,扑在了他的身上,拉着他的手臂想让他站起来,“快走快走,抱紧我。”

  阿乜歆拉着他的胳膊,舍陀藤眼看就要扑上来。

  “刀……”古逐月有点脱力,说话的声音很是微弱。

  “都这时候你还惦记刀。”阿乜歆扛着半个古逐月,弯腰把寒山尽平捡了起来。舍陀藤警觉地后退了一些。

  阿乜歆挥了几下到,吓得舍陀藤连连后退。她哈哈笑了几声,脚尖点地带着古逐月飞了起来。飞入空中,她转头看着底下不知所措的舍陀藤:“略略略,没长脑子的傻东西。”

  一支呼啸着的银箭从林中射出,阿乜歆带着古逐月,听到声响后再躲已经来不及了,箭矢没入了阿乜歆的腰间。她一下失了平衡,带着古逐月一起往下坠。

  下面就是摇摆着等待猎物的舍陀藤,阿乜歆折断了箭杆,强撑着再次飞上空中,她转身看着箭矢来的方向。由于受伤,她飞不了多高,李璟看清了她,她也看清了李璟。

  “李璟,你的头发完了。”阿乜歆恶狠狠地想着,带着古逐月飞向藏尉迟醒的山洞。

  “太太太太子殿下,”李璟的随从吓结巴了,“刚刚刚刚刚那是什什么?”

  李璟射箭的姿势还没来及的收下,他愣了很久很久,感觉到手酸之后才放下来:“那是钦达天,未来的神。”

  “殿下,”随从感到不妙,“您刚刚……”

  李璟慌慌张张地丢了弓:“遭了!快派人找钦达天,她受伤了!”

  .

  “小儿!”虚空中有声音响起,呼唤着站在大殿正中央的尉迟醒,“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如何?”

  尉迟醒抬头想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只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宫殿,金漆玉砖都被一层尘灰蒙住,在中庭的光束下隐隐约约泛着死气。

  “前辈到底是谁?”尉迟醒问道,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像是有人在重复他的话一样。

  “我是谁?”那个声音也自问道,语气里是真实的疑惑而非故弄玄虚,“我也想问,但问到了,就有意义吗?”

  尉迟醒沉默了,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心中存疑的不知是人是鬼的前辈。

  “我在这里已经千年了,”那个声音说,“没有人进得来,我也出不去,我就这样看着一个个拿起刀的人痛失所爱,实在不过瘾。”

  “那您也不是问不到您是谁啊,”尉迟醒脱口而出,“您是根本出不去,无人可问啊。”

  大殿里沉默了很久,尉迟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上嘴不再言语。一阵疾风袭来,尉迟醒下意识抬刀格挡,巨大的风力把他掀翻在地。

  身体里胡乱窜动的力量已经让他的经脉受损,风力侵袭下他失了力气,干脆躺在地上咳了起来。

  “无知小儿,只会逞嘴舌之快,深陷陷阱连自保都无法,还想保护别人。”那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满是不屑,“我看你以后还有多少血够这把刀使。”

  尉迟醒咳得难受,千万只虫蚁啃食心肺什么感觉,他现在就是什么感觉。喉咙里有血腥味泛上来,他的气息倒突然平稳了。

  大殿中有个人影出现了,他穿着一身铁灰色的盔甲,玄黑色的披风垂在他身后。他一步步走了过来,低头看着狼狈的尉迟醒:“小儿,你活不过三十岁了。”

  尉迟醒好受了点,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前辈还懂医道?”

  他笑了笑,一扬披风,盘腿席地坐了下来和尉迟醒对视:“救人不会,杀人倒是很懂行,一看你就是将死之人。”

  尉迟醒用袖子把嘴边的血迹擦干净,看着这位面容俊秀,线条硬朗的似鬼非鬼的前辈:“前辈,我才十六岁,就算活不过三十,也还有十来年可以活,何必要说将死这种话来刺激晚生?”

  “十来年也叫活?”他笑了起来,伸手一拍尉迟醒的后脑勺,“千年我都只觉得是一瞬间,你还争个十来年。像你这样窝囊地活着,我看也没什么好活的。”

  尉迟醒刚想说什么,突然看见他怀里有块玉牌,玉牌只露了个边角,但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星尘神殿的东西:“前辈,您的玉牌,可以拿来晚生一睹吗?”

  那人看着尉迟醒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怀里,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发现果然有块玉牌揣在这里。

  他从怀里抽出玉牌,牌是断裂掉了一半的,上面还写着姬永夜三个字:“我叫姬永夜?”

  尉迟醒摸着那道断口:“您以前没见过这块玉牌?”

  “是跟着你那个少年的血,”尉迟醒面前的人思量了很久之后慢慢开口,“才让我能够化形出现在你面前,我之前一直不确定自己到底还存不存在,我就是一团气,附着在刀里,看着人世更迭。”

  尉迟醒想了很久,攒够了勇气一把抓起他的手把衣袖推了上去,一个红色的六角星印在他的手腕内侧,像是生来就带着的胎记。

  “是真的啊,”尉迟醒喃喃地说,他突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前辈,您就是姬永夜!这是焚琴留给您的印记,野史上有记载的。”

  姬永夜想了上千年自己到底活着还是死了,自己到底是谁。千年后,这个穷途末路的少年说自己叫姬永夜,因为野史上记载着的。

  “那我,活着还是死了?”姬永夜问。

  “前辈,”尉迟醒觉得这个问题很是显而易见,“您在寒山尽平里面,快上千年了,您觉得呢?”

  ……

  姬永夜像是气极,他一下站了起来,在大殿里打转,时不时踹一脚柱子:“这里的砖瓦梁柱都是真的,凭什么就不能是我一时被困?!”

  上清宫里关于姬永夜和焚琴的卷宗都是残卷,千年光阴下来,在当时就被世人憎恶的两个乱臣,是无法在历史的洪流中留下完整而真实的记录的。

  尉迟醒偷偷看了很多,但还是拼凑不出来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只知道姬永夜兵败后被那一代钦达天所杀,焚琴和钦达天的云中剑一起消失,不知所踪。

  “前辈,成王败寇,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尉迟醒说,“你败了,被困在这里,其余的我也不清楚了。”

  疾风从四面八方灌进这个大殿,气流胡乱冲撞着,尉迟醒没什么力气,被巨大的风力又掀翻在地。等他再睁开眼时,进入他视线的是个昏暗的山洞。

  阿乜歆枕在古逐月的胳膊上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团,她的后腰那里有支断箭。

  尉迟醒没什么力气,爬到古逐月面前在他胸口处摸出了伤药,他靠在石壁上看着双双昏过去的两个人:“先救谁?”

  他笑了笑,把阿乜歆扶起来靠在自己膝盖上。伤口还在流血,尉迟醒撕下了一块自己的衣角,把止血的伤药抖上去蒙住了她的伤口。

  尉迟醒探前去一点,把古逐月的手掌扳开,把止血的药也抖了上去。他的情况要好点,没那么多血在流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实在没什么血可以流了。

  尉迟醒坐回来,一手按着阿乜歆,一手抓着被折断了的箭杆,他深吸了一口气,把箭矢拔了出来。

  他看着这个沾了血迹的铁器,把它凑到自己鼻尖底下细细闻了闻就丢开了。

  “对不住了,”尉迟醒撕开阿乜歆后腰处的一点衣衫,露出了已经止血的伤口,“还好这些人没那么丧心病狂,箭上只有点软筋骨的药。”

  尉迟醒把能促进伤口愈合的粉末和缓解疼痛的粉末全都抖在了伤口上,又撕下一片衣角覆在伤口上。

  他把阿乜歆的头仔细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侧过去给古逐月的伤口上药:“力气这么大,这么容易就晕过去了。”

  终于把两个人折腾好了之后,尉迟醒靠在石壁上,眺望着山洞外的光景。

  落日被地平线吞没了大半,温暖的夕阳照耀着整个逐鹿林,林中有炊烟升起,想来应该是打猎回来的王公们正在准备晚上的吃食。

  舍陀藤出现在林里,要是再有人闯过去,恐怕就会有不小的伤亡,尉迟醒也想通知其他人留意,但想了想,那么边远的角落应该无人回去。他们应该都聚集在猎物多的地方才是。

  更何况,他自己的情况实在是不太好。有一股灼热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不是那股毒,毒已经被这股热气压制了不少,除非热气消失,积毒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再发。

  “冷。”阿乜歆突然动了动,想把自己缩起来。

  尉迟醒怕她又动到伤口,连忙按住了她后腰处的伤口。眼看着她又要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尉迟醒脱了外袍裹在她身上。

  阿乜歆的眉间突然起了霜,如同是落了雪一样,尉迟醒伸手去抹。白霜像是有生命一样,他的手指还没碰到阿乜歆的眉毛,它们就退开了一点。

  尉迟醒呆了片刻,伸手握住了阿乜歆的手,她打颤的动作果然缓了下来,想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想起来了,刚刚在自己身体里横冲直撞的力量,还有一股就是这种冰冷的气流,像是寒冰磨成锥往骨头里扎一样的刺痛。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阿乜歆现在几乎就是在承受着万箭加身的苦痛。尉迟醒犹豫了很久,他把阿乜歆扶了起来,抱在了自己怀里。

  尉迟醒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伤口,把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阿乜歆的头发又细又软,还散发着她说的苍古树枝的香气。

  疲倦和睡意袭来,尉迟醒撑不住自己的眼皮,逐渐进入了梦乡。

  .

  宁还卿只穿了一件单衣,把自己的外袍披在肩上坐在案边。夜已经入深,他遣退了服侍的宫人们,只留下风亦尘站在他身后。

  “他来了?”宁还卿问。

  风亦尘低下头:“主人,紫极这个人不好控制。”

  “控制他干什么。”宁还卿笑了笑,“丧家之犬,一提涵光就像丢了魂一样,能成什么事?”

  风亦尘低着头不言语,宁还卿回头看着他:“怎么,觉得我心思太过狠毒?”

  “不敢!”风亦尘慌忙跪了下去,“主人要成事,就是需要铁血的手腕和过人的谋略,涵光的琴陛下本来就是打算毁了的,是主人开口才留下来的。紫极想拿回去,帮主人做事也是应该的。”

  “不是的,”宁还卿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你想的,你不敢说出来。”

  “是。”风亦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属下心里有不该有的想法本来就是错的,更不能说出来。请主人责罚。”

  宁还卿笑意更盛:“行了,起来吧。情爱本就害人,紫极涵光就是一例,你好好想想他们两个为何到了这一地步,你再想想你脑子里的东西,到底错在哪里。等你想明白了,你就不会再想问这些了。”

  “是。”风亦尘站了起来。

  宁还卿转了回去,看着越来越微弱的烛火:“你去休息吧,今晚上我想在这里吹吹风。”

  风亦尘行了退礼后就转身离开,他刚撩开门帘,宁还卿突然轻轻地说:“你想问,你有一天也死了,我会不会有紫极半分执念。我告诉你,我不止半分,谁敢伤你,我必会让他生不如死。”

  “哪里会像紫极一样,窝囊到被自己所爱之人诅咒来世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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