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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周六,晴日,天蓝的透澈。

  嘉树新买了瓶桂花香水,不是什么大牌子,是在网上买的桂林特产‘刘三姐’牌的深黄色瓶桂花香水,上面写着花香怡人四个字,像是九十年代的纪念品。刚按下喷头,香气还没均匀的四溢开,桌上的电话就显示着居哲两个字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接听后淡笑着拉开窗户,向下看去,居哲一袭深蓝色的大衣,仰头一笑,比温和的好天气还让人觉得舒心畅意,他扬了扬手中的早餐,清朗的声音喊着:“快下来啊,就快赶不上车了!”

  “这就来!”嘉树缩回脑袋,披上大衣,随手拎起帆布包跑下了楼。

  “不是八点半的车吗?来得及!”嘉树走出门,整理着大衣。

  居哲上前拉起她的手跑向客运站:“来不及了!还剩不到十分钟了!”

  嘉树猝不及防的被牵住,跑了起来,嫌这样跑着说话太累,也不跟他再争辩。等到了地方,嘉树拿出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还剩五分钟呢,我们这离车站近,五分钟就能到。”

  居哲把票递给她,笑了笑:“我怕赶不上。”“对了!你还没吃早饭吧,给,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点。”他边说边将手里的纸袋递了过去,隔着袋子还能感到温热。

  “谢谢!”嘉树接了过来,握在手里暖手,已经三月下旬了,万物复苏,天气多是暖的,但风仍微凉着。

  居哲在她身侧走着,两人一同坐在略显破旧的小客车中,座椅靠头的位置,套着美容院的广告,车窗上厚薄不均的灰尘在一冷一热的空气中,凝成了斑驳的灰迹,将干净透明的窗蒙上了一层模糊氤氲。居哲看着这窗,目光渐渐移到嘉树的侧脸上,他想起了嘉树那双明媚却带着晦暗的眸子,他希望她的眼睛能亮起来。

  “你没坐过这样的车吧?”嘉树喝着豆浆,把窗拉开了小缝,让车厢中霉味与人们身上气息混合出的古怪味道散发出去。

  “没有。”居哲淡淡的说,向里面斜了下身子,避让过道中拎着大小包裹穿梭的乘客。

  嘉树转过头来,无瑕可挑的脸庞上少了几丝风情万种的韵味,多了年轻女孩的活泼:“我都快一年没出来了,一会儿到地方我想去山上转转。”

  “好。”居哲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低笑,没想到是孟令成给他发的,他说今天要跟嘉树一起去霍仙镇,孟令成当时就炸了毛,叫他洁身自好,好一串大道理砸过去,见他‘执迷不悟’,就自己生闷气不理人了,没想到这会儿还是给他发了小游攻略。

  “阿成刚刚给我发短信,介绍了一些地方,农宿和村庄。我周一没有课,如果你想多玩几天我也能陪你。”居哲声音温和清澈,听在耳朵中,像风吹过。

  嘉树脱口问:“阿成?你认识阿成?”

  “嗯?”居哲也愣住。

  “哦,我想起来了,你那个朋友也叫阿成是吧?我还以为酒吧的酒保......”嘉树笑了笑,把喝光的豆浆装回袋子里。

  居哲看她迷糊的样子,嘴角抿着淡笑,耳边又传来嘉树懒倦的声音:“到地方叫我啊,我先睡会儿,昨晚看电影到十一点,早上困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嘉树打着哈欠,手掌极其自然的握住了居哲的手臂,头也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乌黑的发丝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这还要怪居哲,他突然打来电话,她不小心把香水都喷在了手上,开窗时又去拨弄头发,所以她现在像一朵盛开的桂花树,甜香四溢的。

  那天当她靠在他肩上时,居哲就像被人点了穴位,僵直了上半身,连腿脚都木然的不会挪动了,整个人四肢僵硬的坐在那里,脖子耿直看着前面,只剩一双眼睛还能左右活动,不知是不是两个人靠的太近的缘故,他的脸也带了微红的色彩。

  那一刻,他觉得欢喜。或许这钟情来有些的仓促,但他什么都不在意。他觉得她很柔软,像飘在沼泽上的柳絮,让人觉得怜惜与心疼。

  他看不到的位置,嘉树感受到他的僵住的身体,恶作剧成功似的偷偷一笑,又怕被发现,赶紧敛了笑容,不一会儿真的沉沉的睡着了。

  小车行驶在小路上,车窗外路两旁白杨树在眼前却一一闪过,脑海中停留着的不知是哪一棵的影子。稻田还是秋天的模样,放眼望去只有路边渐绿的草宣示着春天来了。

  车行到了半程,他才渐渐放松下来,肩和手臂紧张的肌肉缓缓松懈着,耳边是汽车老旧零件的撞击声,前后大叔大妈聊家常的闲嚷声,最清晰的是身旁这个女孩轻浅如羽毛的呼吸,她好像很小心,不敢发出太大声响似的。

  那一刻居哲在想,他真的想带她走,一股强烈的念头怂恿着他,不要再回去了,你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去你家的船舱上观海,可以在公园树下畅谈着小说的世界,只要带她离开那三幢小楼,就怎么都好。

  快到达终点的时候,车子缓缓停下,车厢后面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下车还要拥挤着。居哲拍了拍嘉树的手背:“到站了,嘉树,到站了。”他声音和缓,不像在叫醒熟睡的人,倒像是在催眠。

  嘉树迷糊着睁开眼睛,捂着嘴巴打着哈欠:“这么快就到了啊,走吧走吧!”她的困意来得快去的也快。

  等前面的人走的差不多后,居哲才站起来,发觉胳膊被压得发麻。

  “我们去哪啊?”嘉树问。

  居哲指了指对面山:“阿成说,沿着张记点心右走,会过一个桥,沿着路上去,就能到安佛寺。先上山还是先去你说的...鬼屋?”

  “上山吧,我想走一走。”嘉树活动着手腕脚腕,跑向旁边商店,回头喊道:“你等我下啊,我去买水!”

  霍仙镇说是城镇,但并不繁华,以车站为中心开着几家超市、饭店。镇下有十几个村庄,弯弯绕绕的分布着,离的最近的是潭庄村,嘉树说的鬼屋就在那里。

  居哲又看了一遍孟令成的短信,嘉树已经抱着两瓶矿泉水出来了:“走吧!”

  居哲在她身侧走着,试探着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松河县?”

  “三年前。”

  “你小说写得那么好,怎么不当作家呢?”居哲转头问她。

  嘉树扶着石桥,灰白的石头极其粗粝,提起这个她的心脏隐隐抽搐着:“有些事上,有些人没机会选择,她们是被选择的。”

  “你在这里实习,打算留下做老师吗?”她转移着话题。

  “还没打算好,其实我想继续考研究生。”

  “那你同学呢?”嘉树又问道。

  居哲低叹了一下:“他去年就工作了,其实他想去外面发展,但又觉得在家里很安逸,不想离开。”

  “这么年轻,怎么选都没错,反正怎么样最后都会后悔。”嘉树笑道。

  “是这样。”居哲淡笑。

  过了桥,是一个小山丘,开阔的空地上,有一个木黄色的长亭,嘉树指了指那边:“去那坐坐吧。”

  “好。”居哲应着,跟着嘉树坐在长亭最前面的位置。

  这里地势还是比较高的,居高临下的看着下面的商店、行人、小湖泊,就有种爬上山的成就感,其实还没爬到半山腰,人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觉得满足,然后又欲壑难填。

  这样日光鼎盛的天气,风和气暖,山间偷藏着些许未脱冬衣的枯枝,但丝毫不影响绿意丛生的生机盎然。嘉树靠在栏杆上望着这陌生的景致:“我希望能有机会来这样的地方生活。”

  “你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我是说,在这样的山村,建一座房子度过下半生。最好是两层的阁楼,被植物环绕,一年四季周围都有绿色。”嘉树支着下巴望着居哲:“然后扩开一个庭院,院子左右围成菜园,种上时蔬和瓜果,你去农村生活过吗?”嘉树忽然问道。

  “还没有。”居哲淡笑着回答,“你去过吗?”

  嘉树也摇了摇头,又说:“但我见过啊,她们把园子打理的很精致,白菜、菠菜、油菜、韭菜、黄瓜,总之菜市场上能买到的,都能在那小园子里找到。”

  “我会在里面在种草莓、玉米、红薯、山药...还有什么?”嘉树支着下巴,看到居哲。

  “你这是要开蔬菜超市吗?”居哲看着认真思考的嘉树,低声笑着。

  嘉树也笑起来:“我还想养只狗,再养只猫,最好还有一只鸟...鹦鹉吧。”

  “会很吵吧。”

  “它会说话,可以陪我。”

  “那你应该喜欢瓦尔登湖,你看过那本书吗?”居哲目光悠长,不经意的问。就像书中所写:‘景色中最丰富的元素,就是一点天真无邪的阳光。’他很喜爱那本书。当这样的晴光落在他的身上,衬着他的明朗,他也反衬着春光,让春觉得来这里一趟不算辜负。几丝清风路过,都忍不住稍作停留去拨弄他微蜷的鬓发。

  嘉树不曾读过,可她看着此刻的居哲,如同久在樊笼里的人偶然得见了四月桃花,于是内心的虚荣开始迎合讨好的作祟,想倾力留住些许梢头枝叶也好,同时又极小心的藏着那丝卑微与不安。她轻声说:“读过。”

  嘉树侧着头,视线越过居哲,看向他身后的两个小孩子,小男孩不小心把一个手机掉进了保温桶里,溅出了几滴粥。嘉树扑哧一笑,又很快捂住了嘴。

  后面的妈妈转过头来,生气的看着两个人:“怎么回事!”然后叫爸爸把手机弄出来。

  嘉树没想到,那个小男孩居然委屈巴巴的说:“是姐姐掉进去的。”

  那个女孩看起来不到十岁,立刻反驳着:“不是我!是他掉进去的!”

  小男孩在那里哭,那位妈妈二话不说开始骂小姑娘败家,嘉树坐到居哲右边,对哭着的小男孩说:“我明明看见是你掉进去的,怎么还说是姐姐呢?”

  “还不是你没看好你弟弟!”那妈妈看了嘉树一眼,眼神带着漠然的冰冷,好像在责备她多管闲事,旁边女孩的爸爸也推了她一下,“都别哭了!不嫌丢人啊!”

  嘉树不想再坐下去,拉起居哲朝山上走去:“你说,这算是重男轻女吗?”走出一段路后,嘉树问道。

  居哲思忖着,犹豫着说:“有一些。”

  “别想了,一会儿去寺里要求签吗?”居哲抬手为她拨开台阶上横生出来的枝杈。

  嘉树摇了摇头,有些好笑的问:“你一个高材生,难道还信这些吗?”

  居哲摸了摸鼻子:“我不信。”

  他那底气不足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嘉树显然是不信的:“我信世界上或许有鬼,但不信会有神佛。”

  “怎么这样说?”

  “如果神佛存在,我也不会在这了。”嘉树笑的轻松,说的似乎也轻松。

  “你没想过离开吗?”居哲停下脚步,“我......”

  “嘉树,我家在海边住,一推开窗就能看见海。捕渔的船每天在海上漂着,可最后总要靠岸,你不应该在这里躲着,外面并没有那么可怕,你跟我走,我会陪着你的。”居哲认真的看着她。

  嘉树笑了笑没有说话,怎么可能呢,就算他们此时此刻这样亲近的走在一起,毫不保留的说着彼此的故事,可嘉树知道,他们不会也不可能成为一路人。月亮周围围着的是星星,地上的沙砾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到天上去的。

  可她迷了心窍,看着居哲澄澈的眼眸,她傻傻的说:“好啊。”

  “真的吗?”居哲身侧的手掌都轻颤了一下。“你真的愿意跟我离开?”

  嘉树向前迈了一步,发丝被风吹的飘扬起来,山间清风习习,她笑道:“你要带我走,可你是我什么人呢?”

  居哲愣住,嗫嚅着,蹙在一起的眉毛仿佛有些苦恼,抬眸看了眼嘉树,又仿佛怕冒犯了她。

  “我想。”居哲吞吐着,片刻目光坚定的抬头看着她:“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吗?”

  “给我一束红茉莉,我就答应你。”嘉树说完,扬着明朗的笑张着手臂向山上走去。

  留居哲愣在原地,红茉莉,茉莉有红色的吗?又一个恍惚明白嘉树她愿意,瞬时眉开眼笑,温和的眉目舒展着,融了三月春风进去。

  山镇乡村的日子,再嘈杂热闹也是安稳宁静,踏实悠闲的。城市里的时间,再平静安逸也是瞬息万变,忙碌脆弱的。

  周砚楼在办公室静坐了一整天,面前的烟缸里堆着七八个烟头,桌面上文件杂乱,明亮的阳光照映进来,他只觉得刺目和焦躁。

  办公室门被人推开,不敲门就进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但他想不起计较,夹着烟的手臂一抖,烟灰丝丝缕缕的抖落在地上,他急迫的前倾过去,儒雅的面容带着久未安眠的疲惫,仿佛比之前又苍老了好几岁:“是谁?”

  “山海地产。”面前站着的战青,是他进监狱前就认识的朋友,如今也三十多岁了。

  周砚楼戳灭烟蒂,指尖按在火星上也丝毫未觉,向椅子后面靠去,有些颓然的喃喃着:“果然,果然......”

  “我刚开始的那单生意,就是从山海手里抢过来的。”周砚楼眼神涣散看着桌角。

  战青坐在对面,满是不解:“你说...北乙园?”他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急傻了?新闻都报了,那是山海违约在先,你才有机会的,那件事对山海名誉打击可不小啊。”

  话音刚落,战青就不可置信的问:“你干的?”

  “五年前,山海董事长车祸,内部改朝换代一团乱,资金断条,我才有机会。”周砚楼坐起来,手指敲了桌子:“你也不用觉得怎么样,有几个人的第一桶金是干干净净挣来的!”

  战青抿了抿嘴唇:“我觉得未必。”他揉着眉毛,“他要是真想栽赃嫁祸你藏毒,那你现在还能安稳坐在这?而且傅国安儿子刚上了警校!这种事,他应该不至于......”

  半个月前,战青在他公司的货车中发现了毒品,整整一斤,够他死几十回了!战青的发现不是偶然,是有人引他去发现的,紧接着他收到无名快递,里面也藏着十克毒品,上面写着旧事重提四个字。他一下想到十八年前的两起案子,可当事人要么被枪毙,要么还在牢里,所以不可能是他们,如果说他还做过什么亏心事,除了更远之前的陈年旧事,另一个就是山海地产集团了。

  战青顺着快递这条线查了十多天,发现对方离开他这,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山海地产。周砚楼打开战青拿来的U盘,看着这几年山海有关的信息,目光突然定格在一张照片上,扶了扶眼镜,凑得更近了些,目光诧异,把电脑屏幕转了个方向,指着屏幕上五官瘦削,线条坚毅的男孩问战青:“这是傅斯年?”

  “是啊。”战青看了一眼,答道,“他自从进了警校,成绩优异,去年还协助警局破了桩大案子,立了三等功。而且,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人家山海现在发展的,你十个周氏也撵不上,我看这事儿说不定是其他人搞鬼。”

  周砚楼忽然惴惴不安起来,他立刻想起那天在医院里见过的居哲,与电脑屏幕上这个少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居哲看起来更加羸弱温和,而面前这个男孩,皮肤看起来更健康,而且那双眼中的肃穆是居哲所没有的,他确定这是两个人,可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怎么会两地分隔,姓氏各异呢?居哲有为什么会这么巧出现在他的周围?他忽然觉得有些恐惧,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前尘往事,是他还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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