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傻瓜
江面上,一只硕大的官船,劈波斩浪,顺流而下。
江岸上,镇海节度使李锜,率领手下几十员将佐,站在江岸上迎接。
罗子骞也站在迎接的队伍里。就在李锜的身后。
他如今经常背着那把七星剑,伴侍在李锜左右,充作他的随身将领。
今天,李锜亲自站在江岸上迎接的,是朝廷派来的特使,钦差大臣,名叫田茂。
朝廷久闻苏杭各州不稳,节度使李锜蓄谋造反,因此派了敕使,前来督促李锜入朝面圣。
这是一个微妙的事情。
李锜是一方诸侯,若是进了长安面见皇帝,不论朝廷有何赏赐,是否能再回到京口,都未可知。
若是回不来,那就等于是被朝廷给软禁了。
因此,就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看得出来,李锜是绝不会入朝的。
但是,朝廷派敕使前来宣召催促,这个任务,是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任务。
江岸上,一阵鼓乐声起,吹吹打打,迎接官船。
罗子骞偷眼打量着李锜。
李锜胖胖的圆脸上,那对鹰眼里,放出一股冷峻而阴毒的光芒,凝视着正在靠岸的官船。
他忽然心里一动……
李锜要杀的人,会不会……
鼓乐声大作,官船靠岸,李锜迈着方步,移动着肉山似的肥胖身躯,迎接过去。
一群将佐跟在身后。带着寒气的江风,吹动人们身上的袍带,衣袂飘飘。岸边节杖旌旗,猎猎作响。
官船船头,站着一位高冠博带的官员,神态倨傲,在左右搀扶下,离船登岸,他就是官拜承仪郎的田茂了。
“接敕诏——”
一声高喊。
刚到江岸,便宣敕诏?
这让李锜也愣了一下。
敕诏到来,如同皇帝亲临,李锜立刻跪倒在码头上。
一大帮官员,随同跪倒,黑压压的在码头上跪倒一片。
“授李锜仆射诏——”
授仆射?
这么说,皇帝又给李锜升官了?
仆射的位置相当于宰相,那么李锜如果入朝,就立刻加官进爵,光宗耀祖了。
跪在江岸上的罗子骞,心里却觉得一阵好笑。
就连三岁孩子也看得出来,这是朝廷的诱饵,放一个大大的香饽饽在那里,把李锜诱入长安,欲取欲求,那就由皇帝说了算了。
李锜会上这个当?他傻么?
敕使高声宣读诏书:
“表德优贤,昔王令典,庸勋纪绩,列代通规,镇海节度使李锜,地胄风华,立志温裕,实资同德,翊替绸缪,授左仆射,宣普颁示。”
李锜带领众将,叩头谢恩,码头上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罗子骞跟着大家一起喊,心里却涌起一阵感慨。
特玛的李锜当了这么大的官,他为什么还要造反?
作为一藩节度使,镇守苏杭,呼风唤雨,权倾盖世,为什么还不满足?
是他的钱不够多么?是他的权力不够大么?还是皇帝对他的赏赐不够丰厚?
难道,非得要亲自当了皇帝,才能满足他的欲望?
而象桑四娘这样的渔家百姓,求得温饱,已经知足,他们若非实在活不下去,都不可能会举旗造反。
真是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
喧喧嚷嚷中,颁诏仪式结束,李锜满面嘻笑,挽着敕使田茂的手,亲亲热热,回归大营。
罗子骞走在队伍里,忽然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
扭头一看,是卫士队长吐突石浑。
“罗郎,”石浑凑近他的耳边,轻轻耳语道:“你准备好,咱们的行动,就要开始了。”
啊?
罗子骞大吃一惊。
就要开始?
这说明,要杀的人,无疑就是这个皇帝派来的敕使!
不会吧?
刚刚颁完敕诏,升了李锜的官职,两个人正亲热地寒喧着,走向大营,马上就……就要杀了他?
这……
这也太无厘头了吧。
…………
李锜将军的中军大帐,被一片兵甲环绕。
帐内帐外,戈矛森森。
罗子骞背着七星剑,手持一把五尺铁戟,站在大帐门口。
帐里,一众高级军官,盔甲鲜明,分两排站立。
最里侧,两方木案后面坐着李锜和敕使田茂。
一阵欢声笑语,在帐中响起来。
李锜和田茂象久别的老友一样,畅叙友情,互道平安。气氛详和而温馨。
李锜眯起胖脸上的鹰眼,向着帐内一众手下将官,得意洋洋地说道:“此番陛下恩典,授李某仆射,圣恩眷隆,望各位与我,共同意尽心竭力,整军守土,不负圣望。”
这话,再明白也不过了。
他丝毫不提“入朝”的事。只说“整军守土”,分明是告诉敕使,我不去长安。
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一个文官服饰的人,出列一揖,朗声说道:“陛下授将军新职,足显期盼殷殷,将军宜早日入都,报效君命。”
此人名叫王澹,官职是“判官”,相当于一个幕僚长。
李锜听罢,斜着眼睛瞅了王澹一眼,收起脸上的笑容,冷冷地说道:“时下天寒,各军寒衣未备,军务繁忙,入都么……宜等岁尾年终,再作定夺。”
王澹说道:“将军不必过虑,一干军务,自有我等办理。”
李锜的眼睛睁大了,沉着脸,目光中一道凶光闪了一闪。
糟糕,糟糕……站在帐门口的罗子骞,不禁替王澹揪惊起来。
他平素听人说,这个判官王澹,一向心直口快,敢言敢谏,因此李锜非常讨厌他。
现在看来,他不但心直口快,而且是个愚鲁的书呆子,普天下都知道李锜要造反,怎么你就不谙世务?
你劝他尽快入都,还说什么“军务自有我等办理”,这不是老虎头上捋须,狮子嘴边拔毛么?
罗子骞心里暗暗纳罕,如此傻啦巴叽的书生,是怎么升的官?
你……要糟天下之大糕。
敕使田茂听了王澹的话,自是满心欢喜,高声附和道:“是极,是极,王判官所言极有见地,请将军随我入都面圣,诏告天下,以显将军忠义,也显我大唐威仪。”
李锜的脸色拉下来,慢声细气说道:“我意已决,入都之事,年终再议。”
王澹拱手一揖,继续说道:“将军,圣命不可违,我等地方官员,忠君守职,乃第一要紧,当今圣上英明仁武,国家中兴在即,还请将军以社稷为重,体国奉圣。”
这话,说得其实很对。
但是,说错了地方。
你劝一个即将造反的人“尽忠”,这不是对牛弹琴,这是在虎狼面前炫肥肉。
罗子骞忽然明白了。
中国历史上,那么多敢于直言上谏的忠臣,一个个死于非命,让人扼腕叹惜,原来……是有原因的。
这些书呆子,以为自己“直谏”、“忠言”便能扭转乾坤,其实都是愚蠢的一厢情愿。
他们念书念傻了。
罗子骞直替王澹着急,心说:“你快闭上嘴吧,真没见过你这么没眼色的人,自以为‘死谏必忠臣’,也没想想,劝狼吃草,有用么?”
大傻瓜!
罗子骞忽然紧张起来。
因为他看见,李锜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罗子骞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举杯为号,这是“开杀”的命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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