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鸾小镇
西绝山脚,青鸾镇往来吆喝声不绝,时值秋末,今日正是附近村户人家赴镇赶集之日。远处,一膀大腰圆猎户席地摆摊,将走兽皮毛置于摊前,染血生肉挂于身旁一叶落遍地的梧桐树上。秋风萧瑟,赶集行人裹紧衣衫,偏他与众不同,解上身粗麻衣,坦胸露乳,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见周遭围观者多了起来,那猎户清清嗓,压低嗓音,有模有样的吆喝起来:“来来来,大伙朝这瞧。”他举一虎皮披挂上身,扯着底部皮毛,一面抚摸一面凑向人群:“此吊睛白额虎足重十钧有余,您眼瞅这虎皮,毛色亮黄且细密,再瞅这尺寸,您即使不裁制成衣,垫于榻上也是极好。过些时日一入冬,您往上这么一躺,包您不生炉火也能驱寒生热。”
围观之人皆上前抚摸虎皮,且赞不绝口。偏一片赞美声中,冒出一男声,打趣问道:“方才你说猛虎重十钧,我瞧你不过六钧之躯,且也不像修真之人,又如何能降此猛物?”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青年男子星目剑眉,鼻梁挺直,唇红齿白,好不俊俏。他身着粗布黄麻衫,身背一扁担,面露笑意向猎户处挤去。
此人名唤穆禾,居于青鸾镇西角一破旧草屋内。家中老母早年染疾病逝,自小与父亲老穆头及兄长穆穗相依为命,老穆头给他二人起名穗禾二字,想着图一粮食丰收美意。靠着半亩良田,三人生活还算食无所忧。而五年前,青鸾镇遭百年不遇蝗祸,良田颗粒无收不说,还怪在蝗祸过后,其余田地次年均硕果累累,偏穆家颗粒无收。
他与兄长无奈之下,只得另谋生计。幸而青鸾镇常年供给舒华派饮食物料,兄弟两方接下这‘挑夫’活计,勉强维持生存。虽日子并不富裕,但却过的还算安稳。
然好景不长,兄长穆穗于半年前一夜间,毫无征兆暴毙镇中长街。镇中居民口口相传,言穆穗死前唇鼻生疹,与感染瘴气者无异。瘴气一症极易传染旁人,且无药可医,于是村民们明里暗里给父子二人使了不少绊子,想将他们赶出青鸾镇。老穆头骤然失子,又备受人言沸议,心中郁结难舒,久而久之便患上了中风之症,终日缠绵于病榻。
穆禾与兄长关系极为要好,兄长离世,父亲又卧病在床,过完乞巧节,他方年满十七,家中所有的重担却一瞬全压在了他一人肩上。穆家遭此灭顶之灾,若非他生性乐观,遇事冷静,必会因此垮掉。
穆禾放下扁担,轻抚虎皮,随后将虎皮翻出内面,指着内面上的斑点说到:“这黑斑分明是因病所致,靠近细闻,皮毛除去腥味,更有一股子腐臭味。你将病死走兽剥皮贩卖,若谁真买了回去,因此染疾,该当如何?”
“去你的。”猎户一把将穆禾推到在地,指着他奚落到:“莫以为我不知,你是那老穆头家的次子,你兄长身染瘴气暴毙,老穆头又终日瘫在榻上,想必也染了那污邪之物。如今你还敢招摇过世,在这职责我?呸”他一口唾沫吐在穆禾胸前,双手抱于胸前,凶神恶煞的瞪着他:“还不快滚!”
“就是,瞧你这满身晦气,可别把那怪病,沾染给我们。”应和猎户所言的人,着青色稀织翠竹云锦长袍,手持泼墨折扇,身形消瘦,面生柳叶眉细长眼。此人名叫江才,读过几年书,家中在青鸾镇也算得上富裕。早年家中还未发迹之时,受过老穆头恩惠,讨过些吃食。后家中情况渐好,时值老穆头家蝗祸后田不生谷,江家因未帮衬着,便被村民,常拿此事闲话议论,皆道江家乃忘恩负义之流。江才觉面上无光,后穆穗暴毙,他便是那第一波跳出来,指他身染瘴气而亡之人。
穆禾余光扫视着围观人群,同镇朝夕相处十数载的村民,竟无一人替他开口辩白。他只觉人心冷漠,起身扬去身上尘土,挑起扁担。
“我兄长没有染上瘴气,我爹更没有,你这病虎卖与何人与我无关,即便他们病死也与我无关。”说完此话,穆禾推开人群,身后,猎户的谩骂声,镇民的议论声,显得异常刺耳,穆禾三步并两步,急速离开长街,朝山脚挑夫集合地走去。
今日镇上开集,挑夫多数并未开工,原本热闹的西绝山脚,现下却只有三三两两未去赶集的挑夫聚集在一起。穆禾凑向他们,放下扁担,似听他们在议论着什么。
带头身形健硕的中年的挑夫故作神秘,小声念叨着:“听说了吗,今天山上可出了件大事!”
“这山上年年岁岁如此,除了近年来多了些慕名而来的修真人士,还能有什么大事。”
“这次可不同!”壮硕挑夫打断了其他人议论的声音,接着说到:“白日里,我到山腰后把食料交给守门弟子便要下山,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巨响,我立刻抬头望去,见空中漂浮一人,似被某种力量困住,挣脱不出。我细一瞧,你们猜那人是谁?”
“胡大嘴你别卖关子,快说。”周围人不断起哄,胡大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接着说到:“我瞧的清清楚楚,被困住的正是舒华派的掌门人,顾归雁!”
“你这滑头,就爱胡诌。谁人不知掌门修为极深,若有人能将他困住,不早坐上那四岭盟主之位了,你我又从何来这么多活计?”旁一弯腰驼背麻子脸挑夫说完这席话,挑起物料,转身向山上走去。其余挑夫也跟着笑笑,四下散去。
胡大嘴摇头叹气,冲散去的人群白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古语也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顾归雁又不是什么大罗金仙,也未必就天下无敌了。”他目光停留在站在不远处的穆禾身上,挑眉问到:“老穆家那个,你说呢?”
穆禾面挂笑意,朝着胡大嘴走去。
“您当然不会看错了,是他们没见识,您别同他们计较。”话罢,他顺势将扁担放在脚边,凑近了胡大嘴一些:“胡大叔,今日是我兄长的生忌,稍后我想去集上买些酒肉祭拜他,您若得空,可否帮我跑这一趟?”他轻踢扁担框篓,满怀期待的看着胡大嘴。
胡大嘴挥手,拍了拍穆禾的肩膀,应下此事:“我无妻无子,终日里除了挑山便无所事事,怎会不得空?再者说,前些日子我卧病数日,也全靠着你肯帮我,我才没丢了这份活计。”
“那先谢过胡大叔了。晚些我祭拜完大哥,再去给您送些新得的草药,那柴胡对治疗伤寒有奇效,您备些,眼看就要入冬,这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若再染伤风,便不易好了。”
胡大嘴点头,摸了摸穆禾额顶的碎发:“你这娃儿这般讨喜,真是老穆头的福气呦。”他俯身发力,撑起扁担扛在肩上:“快些去忙你的吧,天色晚了,你老爹一人在家还需你照顾。”
穆禾双手抱掌前推,身子馨折,向胡大嘴行作揖礼。胡大嘴笑笑,道一声‘多礼’便转身朝西绝山腰行去。
穆禾行在镇中市集,买了些纸扎元宝冥镪和大哥生前最爱喝的桂花甜酒,又绕行到一家烧鹅店,在店外驻足良久。
这一只烧鹅,足是他五日的工钱,可他又想,今日是大哥的生忌,总不能太过寒酸,于是把心一横,买下半只烧鹅,还特意嘱咐店家用素纸包了三层,方才小心翼翼的提在手中。
兄长的墓,是穆禾在青鸾镇外,鸾鸣河边一大树下,亲手挖掘的。鸾鸣河距青鸾镇,有半柱香的脚程,之所以选在这么远的地方埋葬兄长,原因有二。一是镇民认定穆穗染有瘴气,皆不允穆禾将其尸身埋葬在镇中墓堆。二是年少时,他与兄长时常来此嬉戏,彼此之间愉悦的记忆,多数都与这地方有关。
他自己做了简易的棺木,将兄长埋在此处,立一枯木为墓牌,插在坟头。墓牌上,是他用歪斜的字迹书写的‘长兄穆穗之墓’几字。
兄长去世后,他因要照顾家中老父,还需兼顾双倍的挑山之职,闲暇之时已所剩无多。又因路途遥远,半年光景,他只来拜祭过兄长两次。好在立墓之地旁有一繁茂大树,风吹雨淋尽数为其遮挡,也算是一好地界。
穆禾将桂花甜酒与那半只烧鹅放在兄长墓前,半蹲着将冥镪元宝均匀洒落。他轻轻掸去墓牌上的灰尘,靠着大树席地而坐。
夕阳已至,暖黄的日光洒落在他的脸上,秋风吹过,林间花草香气随风而走,穆禾深呼吸,沁人心脾的气味还是那般熟悉,儿时的回忆仿在昨日,历历在目。他浅笑,于随身包裹中,取俩残破铜杯,斟满桂花甜酒,一杯一饮而尽,一杯撒向穆穗之墓,喃喃自语。
“哥,生辰吉乐。”
穆禾跪于兄长墓前,以火石生火,燃手中黄纸洒向空中,以托哀思。
“爹近来身体状况已有好转迹象,镇中居民虽多与我们不睦,但好在胡大叔与陈药师暗中帮衬不少。陈药师常带些医书来给我看,我方才知咱们青鸾镇地界,生有数十种药草,寻常病灶,比着医书细学细看,多数能治愈,也省下了不少钱银。还有日常吃食,每每挑食料上山,那些接手弟子都会挑出些许不新鲜的,弃在山腰一洞**,就是那个从前我们夏日挑山返程,常去纳凉的洞穴。我便挑一些虽不新鲜,但未变质的食材拿回家中,总比那些稀粥更能果腹。”
“前些日子攒了些工钱,想着兄长你生辰将至,总得给你备些好酒菜不是。今日镇上闹集,我便买了这半只烧鹅。”说着,穆禾剥去烧鹅外裹着的三层素纸,撕其右腿,置于墓前。
“自那年闹完蝗虫后,家中少见荤腥。那年你十四岁,我生辰之日,催着闹着要吃这烧鹅,你拗不过我,只好向邻家借了些钱银,却只够买一右腿,你见我狼吞虎咽,满嘴肥油,偷笑好久。”他眼眶温热泛红,抬起臂膀轻抹眼角,将未燃尽得最后一把黄纸,置于地上:“如今我也能照顾好爹,也能买得起半只烧鹅,也能一人挑起两人的山,可这些你都瞧不见了。你说若这一切皆是场梦,我隔天一睁眼,见你与爹忙碌在田间,飞鸦落在你们身后偷食我们的谷穗,我健步冲上前,欲赶走它们,却一个踉跄,扑倒在田间水洼中,引得你和爹捧腹。”
他冲兄长的墓牌笑了笑,低头轻声呢喃。
“哥,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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