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葬礼与解惑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反复病痛之后,欧仁妮-葛朗台终于来到了自己最后的弥留时间。
也许是因为回光返照的关系,她的脸色反而比最初见面时要红润了不少。阿尔贝和夏尔站在她的身旁,静静地伴随着这个富有之极却又贫苦一生的老妇人,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刻,气氛庄严肃穆得好像是一个宗教仪式一样。
“夏尔,看啊,前面有艘小渡船,我们一起上船吧?河对岸一定有好多好多好看的地方……”她紧紧地握住了夏尔的手,虽然有气无力,但是语调却十分轻快,好像是在少女时代一样,“一定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到了最后的时刻,这位妇人已经陷入到了谵妄状态当中,她和昨天一样,又把夏尔当成了她的那位堂弟。出于某种同情心里,夏尔也就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任由对方抓住自己的手。
渐渐地,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寂静无声,而她的眼睛也慢慢地合上了。
夏尔看了看宛如熟睡当中的妇人,然后轻轻地用手试了试她的脉搏。
已经停止了。
“阿尔贝,她已经走了。”沉默了片刻之后,夏尔轻轻地说。
“啊……”阿尔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跪倒了下来。
然后,他趴在床边,抓住已逝者的右手,悲地哭泣里起来。悲痛已经完全驱走了他其他的所有感觉,他只是在悲泣着,哭得像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似的。
如此真挚的感情,让夏尔在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于是他站在旁边一句话没有说,任由阿尔贝发泄自己的情绪。
我们谁都躲不过这一天吧,到了这一天,会有人为我的死而像阿尔贝这样悲痛吗?
夏洛特和芙兰一定会的吧,所以我决不能辜负她们。夏尔心想。
在阿尔贝的哀泣的伴奏下,旁边的教士也恭敬地给夫人做了临终圣事,他用十字架碰了碰夫人的嘴唇,然后从银镶的圣水壶中泼洒了圣水,阿尔贝一边哭一边看着教士的动作,明明他原本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终于,在哭泣了好一会儿之后,阿尔贝渐渐地止住了哭声,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虽然身形有些摇晃,但他还是坚定地站了起来。
他和夏尔都明白,相比悲痛,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把夫人的老仆人们都叫了过来,让他们来见夫人的最后一面。这些仆人似乎对夫人也十分有感情,因而也不断地哭泣着。
在让他们哀哭了一会儿之后,夏尔和阿尔贝开始操办起后事来在夫人短暂的清醒时间当中,她确实已经将自己的埋葬事宜托付给了阿尔贝照管。
他们两个将夫人连同床单郑重地抬了起来,然后慢慢地放进来佣仆们抬起来的棺材里。教士一直在旁边轻声念着悼词,而其他人也站在旁边,默默地为她前往天国的旅途而祈祷。
在教士的悼词念完了之后,他开始给众人们分发圣餐,人们沉默着分派到了自己的那一小块无酵饼,而红葡萄酒则做为圣血,一人也浅尝了一口。夏尔虽然对宗教其实并不感冒,但是他也没有兴趣在这个时候表现出自己的特立独行,当然也跟着做了一遍。
在简短的仪式完成了之后,阿尔贝最后深深地看了夫人一样,然后慨然合上了棺材。接着,他们用天鹅绒棺罩遮盖住了棺材的正面,再次将棺材抬了起来。
四个人抬着棺材,而夏尔和阿尔贝则站在前排领着路,他们慢慢地走到了离宅邸不远处的一处幽静的小树林当中。那里正是葛朗台一家的墓地,夫人的几位亲人都被埋葬在这个地方。
由于夫人早就个自己选好了墓地在母亲的身旁,而远离了父亲因此夏尔等人并没有为埋在何处而发愁。他们轻轻地将棺材放置到墓穴当中,然后一同听着教士念着最后的悼词。
“我们敬爱的德-篷风夫人,现在安息主怀了。她温煦感人的慈爱心胸,以及谦虚谨慎和正直无私的作风,让每一个人都尊敬她,喜爱她,现在,她已经从生命的这边跳跃到生命的那边,从短暂痛苦的世界,到达永恒快乐的境界。
我们仁慈的天父,在地上如同在天上,请您饶恕我们,正如我们饶恕得罪我们的人。尘归尘,土归土,阿门!”
听完了最后的悼词之后,两个年轻人开始用铲子往墓穴中重新铲土。
让夏尔倍感欣慰的是,此时的阿尔贝只是庄严地看着墓穴中的棺材,但是他并没有哭泣,他只是不停地往墓穴中铲土,好像用这种身体上的运动,来宣泄掉自己心中的哀思似的。
“夏尔,我想明白了。”突然,他没头没脑地低声朝夏尔说了。
“什么?”夏尔有些迷糊。
“我明白那个杂种到底是想干什么了!”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却杀气腾腾。
“到底怎么了?”
“遗产不是那么好扒的,尤其那些现金或者债券,他们没办法从银行或者信托人那里抢走这些东西。”阿尔贝冷笑了起来,“那你觉得他们还有哪些地方可以下手?”
“土地?”夏尔想了一会儿之后,试探性地回答。
“是的,没错,他们肯定是想从这里捞一笔。”阿尔贝有些激动地回答,“老葛朗台在世的时候积攒了很多地产,本乡到处都是他们的庄园,有些还是过去他从我们家那里盘下来的……然后都被夫人给继承了下来……”
夏尔慢慢地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就会有某些法律纠纷?”
“是啊,所以就会有法律纠纷,就算没有也可以制造出来嘛。”阿尔贝仍旧冷笑着,“我父亲可以说当年在转让的时候,某些土地的所有权有问题,然后就会去要求申请将这些土地重新确认……”
“然后法官再去帮他的忙,让他从夫人的庞大遗产中榨出一大笔来?”
“是啊,还能不是吗?”阿尔贝冷冷地回答。
虽然是在交流,但是他们两个手上动作并没有停下,墓穴上的土盖得越来越厚,渐渐地就要和旁边的土地平齐了。
一边铲土,夏尔一边考虑阿尔贝的看法,然后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确实很具有可行性。
如此庞大的遗产,说要完全侵吞了是完全不可能的,谁也没这么大的能量,大部分肯定是要充公的至少那些金融资产肯定跑不了。
但是,土地就不一样了,那东西千百年来转来转去,各种纠纷都缠在一起,再加上之前几十年法国十分混乱,政府更迭犹如家常便饭。因而,有的是上下其手的空间,而且风险也并不大毕竟,人死了之后当然没办法找律师打官司。
所以,那天阿尔贝的父亲找上夏尔说的话也很容易理解了他觉得能够攀上夏尔这样的人,也许就能够从那笔遗产当中捞到更多的好处,所以才会对夏尔突然那么殷勤。
其实,如果平白无故地碰上这样的机会的话,夏尔恐怕倒也不介意来“帮帮忙”,只是,现在有阿尔贝的意愿在,那当然就完全不同了。
他们将墓穴重新盖好了,然后又在墓穴前竖起了早已经准备好了的墓碑,上面刻着女士的生卒年月,和几句简短的话。
然后,阿尔贝又扶着墓碑,哽咽着抽泣了片刻。
这次他只留了几滴眼泪,这短短的两天里,他好像已经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似的。
“如果我父亲真的是这么打算的话,那么他就必须同法官们打好关系,首先是乡村的初级裁判所,然后是省里的法院。不过,这件事他们不可能让很多人经手,估计就那么几个人打算私下里勾兑一番而已,反正是欺负死人。”阿尔贝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抬起头来,望着远方,“所以,夏尔,如果要阻止的话,并不是很难,但是要快。”
“嗯,是的,我也这么想。”夏尔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就不用多说什么废话了,赶紧行动吧?”
“好的,那就行动吧!”阿尔贝握紧了拳头,然后重重地拍了拍墓碑,像是要将自己的决心传达给地底下地那个人一样。“夏尔,我们今天就去拜访那位法官去。”
“好的,竭诚为您服务。”夏尔微微躬了躬身。
阿尔贝被夏尔的动作给逗得微微笑了起来。
“您这个叫我为难了,您才是我的上司啊,是我为您服务才对。”
“这是回报。”夏尔严肃地回答。
然后,两个人最后朝墓穴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同时决绝地转过了身去,头也不回地向树林外走去。
比起用无意义的哀哭来缅怀,还是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才是真诚。两个人既然计议已定,那就再也不打算浪费时间了。
他们走到了夏尔的马车前,然后走上了车厢,早已经准备好了的车夫立马挥鞭发动了马车,两个人又重新在乡村的曲折道路中颠簸了起来。
阿尔贝除了偶尔出声指路之外,一直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就在这种沉默中前行。
“阿尔贝,我想问你个问题,我一直都想不通。”夏尔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看着阿尔贝。“你能为我解惑吗?”
“说罢。”阿尔贝淡淡地回答。
“既然你这么讨厌自己的父亲,不想回家,那么你当时为什么要拉着我先回到自己的家里面呢?你来这里又不会担心没地方住。”夏尔静静地叙述着,“那一晚之后,我们不是直接住到这边来了吗?那么……为什么当时你不直接过来呢?”
阿尔贝的脸上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偏头看向车窗外外面的树林,一言不发。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聪明得过了分。”良久之后,他才回答,“但是又何必这么聪明呢?”
“我还是不够聪明啊。”夏尔笑着叹了口气。
“你先是把我带回家,是因为你是想给自己的父亲最后一个机会,让他不要这么干。你一直极力在他面前表现出我有多大的能耐,就是为了吓住他。直到那时,你还抱着最后的期望,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但是,在得知他晚上找我说过那些话之后,你对他完全绝望了,于是就把我带了过来。”
………………以上这段话夏尔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又有什么必要说出来呢?
所以,他只是笑了笑,然后拍了拍阿尔贝的肩膀。
“我的朋友,我们早点把这事儿办完,然后回去吧?这个地方空气实在太阴沉了,让人憋闷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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