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别祖霍夫(4)
在耐心地跟芙兰解释了一下自家里的情况之后,安德烈-别祖霍夫显然有些心情不佳,匆匆就告别了她们。也许是伯爵父女之间争端的原因,整个宅邸当中的气氛也颇为压抑,芙兰在其他人身上看不到伯爵夫人身上的那种欢快也许她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吧。
在默不作声的仆人的引导下,她们两个来到了宅邸当中给她们安排的房间里面,安顿好了行礼然后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只有在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她们才一扫这一趟旅途的疲惫,重新有了精神。
身体上的疲惫消失之后,她们很快就感到了饥饿,好在主人家体谅她们的辛劳,早就准备好了晚宴,倒也没有让她们更受煎熬。
在天色开始变得暗淡的时候,伯爵一家人都来到了餐桌旁边,而她们两个作为尊贵的客人,也被带到了餐厅当中,坐到了主人的旁边。不过,伯爵夫人因为在忙着别的事情,所以现在还没有入席,只有别祖霍夫伯爵本人板着脸坐在主位上。
这座庄园很大,但是主人一家的成员们却没有齐聚一堂,伯爵坐在主位上,他们的几个孙辈坐在另一边,在仆人们的招呼下尽量有秩序地坐在一起,而在中间只坐下了两个人。
安德烈别祖霍夫和一个青年女子坐在了一边。这个青年女子面目姣好,脸色红润,看上去年轻而又富有活力,她长着金色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发髻,并且有辫子绕在了额头边,犹如是编织了一个花冠一样。她的身段也十分窈窕,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连衣裙,却怎么也遮盖不住那种天生丽质。
从她的身上,倒是能看出一点母亲年轻时候的风采来。
不过,和美丽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是,她的表情却有些古怪,虽然挂着笑容,但是怎么看都像是带着讥嘲,而且虽然坐着不动,但是她的视线却四处游移,有时候放在父亲身上有时候转开,显得有些精神不定。
虽然没有人介绍,但是芙兰猜测大概她就是别祖霍夫伯爵的幺女,娜塔莎-别祖霍娃女士。不过因为还没有人正式介绍,所以她也没有跟对方打招呼,只是轻轻地朝她点了点头。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友好态度似的,这位女子突然抬起头来冲她也笑了笑,这个笑容十分明媚,让人看了不禁心情愉快。
她的表现倒是让芙兰有些惊诧,感觉她完全不像是之前自己听安德烈叙述时所描绘出来的形象。
她看来也并不是一个完全不通事理的人啊,芙兰心想。
“这位是德-特雷维尔小姐,是应我邀请从法国过来旅行的。”就在这时,坐在她旁边安德烈-别祖霍夫向她介绍,然后又看向了芙兰和玛丽,“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我的妹妹娜塔莎……”
“得了吧,安德烈,我又不是没脑子,什么客人,别开玩笑了……无非就是那边派过来的信使吧?”但是还没有等安德烈说完,娜塔莎就颇为讥诮地打断了哥哥的话,然后她又打量起了对面的两个女子。
“哎,那边也太疯狂了,居然让两位这么漂亮的小姐以身犯险来做信使……他们真的以为爸爸只是在玩过家家吗?”
“娜塔莎!”因为她这么不客气的评价,安德烈有些生气了,打断了她的话。
“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娜塔莎却毫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
“……别这样。”在片刻对视了之后,安德烈垂下了视线,显然不想和妹妹闹僵,“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是现在这样对你毫无好处。”
“难道我现在的处境很好吗?好处坏处有什么区别?”娜塔莎还是一脸不屑地抢白了哥哥,“我现在是你们的囚徒,难道就连说几句话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囚徒?有你这样待遇的囚徒吗?”这时候,别祖霍夫伯爵终于忍不住了,他满面怒容地看着娜塔莎,“如果不是还将你看作是女儿的话,那么我早就给你惩戒了!你以为背叛了我们的事业的人,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您难道不是害怕别人对您问起我的下落时无法交代,所以才没办法惩戒我的吗?”然而在父亲的呵斥面前,娜塔莎却一点也没有退缩的迹象,“您的眼里,理想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拯救俄罗斯做什么都是对的,难道您会顾忌您的一个女儿?”
这毫不客气的反驳,把伯爵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满是皱纹的手,然后重重地拍到了桌子上,“拯救俄罗斯有什么不对吗?!”
“对,对极了,您是圣人,您将拯救整个民族……”看到父亲如此生气的样子,娜塔莎倒是僵了一下,但是心高气傲地她终究还是不肯服软,“可是您为了这个崇高的目的,到底想要牺牲多少东西呢?明明……明明可以走一条安稳得多的道路,让一切更加容易地变好的,结果您呢?您就为了自己的偏执,一定要让大家变成仇敌,让俄国流尽鲜血!您只图自己成为圣人,但是有没有想过您无权让其他人因为您的想法去死?!”
“我……我只顾自己?我只想着让自己开心?”伯爵气得几乎哆嗦了起来。“见鬼!我居然生出了这样的女儿!就为了一个风流浪子,她居然这样忤逆她的父亲,用这么恶毒的话去污蔑他!”
“不,不是因为某个人!而是因为我觉得您的做法不对!”也许是因为这个指控太过于令人尴尬的缘故,娜塔莎的脸微微有些发红,“我到了这个年纪了,难道您觉得我还会因为爱欲去改变自己的看法吗?不……我反对您,是因为您无视了现实,无视了我们如今有一个乐于去改革,乐于让俄国走向应走方向的皇太子殿下,他可以让您的梦想实现,让俄国少受多少苦难!”
接着,她看向了芙兰,仿佛是想要解释自己的立场似的,“特雷维尔小姐,我和父亲反目,绝不是和他们说的那样爱上了亚历山大殿下,而是因为接触了这么久之后,我已经了解他的为人,我了解了他崇高的理念,他是真心想要让俄国走入现代化,革新掉一切旧日的奴役和桎梏的,只要他登基,他一定将会去改革掉所有恶政……让俄国走向富强,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一定需要一次革命呢?为什么我们非要让俄国流一遍血呢?您是法国人,看来还是贵族,想必您是知道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吧?如果真的按我父亲的设想去做……我们原本的温和改变希望就没了,到处都会流血牺牲,我……我只是不想看到这种结果而已,难道我这样有错吗?”
“你们的皇太子殿下想要改革?”芙兰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对方。
和大多数欧洲人一样,她印象里沙皇皇室就是一群迷信武力、粗蛮无礼而且嗜血成性的帝王,以镇压进步分子为乐,是反动得不能再反动的魔王,结果娜塔莎居然把这个亚历山大说得这么富有情理,她倒是有些不太相信,总觉得是恋爱中人的美化。
“是的,他无数次地这样说过,不仅跟我,而且跟其他人说过。”娜塔莎马上点了点头,“只要他能够登基,他就会进行这一切改革,废除奴隶制,废除特权,废除一切让俄国落后的东西,让我们的祖国可以甩掉一切过时的旧包袱走上光辉的明天。您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拉着俄国人民去流血呢?难道我们不应该去想办法帮助他吗?”
“一派胡言!”还没有等芙兰回答,伯爵就直接打断了女儿的话,“我没想到你到了这个年纪,还会相信这种鬼话!让一个人放弃权力,你就是要一个人的命,结果你却还认为有人真心想要主动放弃?见鬼!”
“您不了解他!”娜塔莎愤愤不平地瞪着父亲。
“是啊……是啊!我不了解他,可是我知道你们!我看透你们这种人了!你们这群人对罪恶视若无睹,也不敢自己为改变世界而做些什么,最后却指望有个好爸爸来改变这一切!满心以为只要匍匐在沙皇好爸爸的面前,他就能够恩赐自由给所有人,”伯爵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了,“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任何人,任何头脑和身体健全的人,他作为一个人,和一个沙皇,一个皇太子差别在哪里?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一切幸福和希望寄托在一个沙皇身上?难道他认为沙皇会对他负有义务?难道他忘了沙皇不是一切奴役和血腥的总根源?”
接着,他又长叹了口气,“就是这种对天降圣人的期待,对圣君的崇拜,对强权的畏服,对变化的恐惧,这才是这个民族破败和毁灭的根源!如果我们不早点从这种对好爸爸的迷信当中走出来,俄罗斯民族就永远会被奴役,永世不得解脱!”
然后,别祖霍夫伯爵抬起头来,既沉痛又殷切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像想要借此来唤醒她一样,“醒醒吧,傻孩子,世界上没有圣人,也不需要圣人!俄罗斯人靠自己就能够拯救自己,不需要什么好沙皇好爸爸!也绝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好爸爸身上!我就是要让俄国得到自由,让奴役从这片国土上消失,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个亚历山大算什么呢?流血又怎么样?如果血能够洗干净我们民族身上的污垢的话,那我得说这血流得好!”
“您的说辞说服不了我。”娜塔莎不为所动,“您拒绝一切减少流血的希望,这一点我无法认同。”
“所以我就说女人做不了大事啊!一扯上感情,她们就什么都忘了!”伯爵禁不住昂起头来哀叹。“简直就是榆木疙瘩,怎么都教不动!”
“这是您教给我的,一个人要忠于自己的理念。”娜塔莎微微偏开了视线,不愿意看父亲伤心的样子,“总而言之,我已经无法再为您服务了,爸爸。”
“好吧,我也不想要你服务了。”伯爵愠怒地回答,“现在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吧,哪儿也别想去。”
“如果您担心我告密的话,那您就白白担心了,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毕竟您是我的父亲,我尊敬您。”娜塔莎微微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能因为您的一句话就丧失自己的自由,您要么杀死我,要么就让我离开,我不会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留在这里。”
“那我就杀了你!”伯爵大声怒吼。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仿佛真的就要对女儿动手了一样。
“我就说嘛,在您的眼里理想是高于我们任何人的。”娜塔莎的眼角出现了一点点泪光,但是却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好像任由父亲来处置自己一样,“不过,这样也好,就让我成为您的第一个祭品吧,也省得我去看到后面那些灾难……”
“你在说什么疯话!”坐在一边的安德烈-别祖霍夫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推开了妹妹,然后站了起来,过去抱住了父亲。
“爸爸,别生气了……冷静点儿!”
在他有力的拥抱之下,伯爵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然后重新坐到了座位上。
“吃完饭之后,把她关到阁楼上去,不允许任何人见到她。”喘息了片刻之后,他终于理顺了呼吸,然后马上对着自己的儿子下命令,“现在她已经是我们的敌人,一个已经和我们恩断义绝而且有害的敌人,谁也没办法保证她会不会保守我们的秘密。所以,我们必须要以严肃的态度来处置她。今后有人找她的话,就说她得了重病,谁也不能见。”
安德烈还想劝一下父亲,但是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时机,所以只好连连点头。
“好的,我知道了,父亲。”
就在这时,伯爵夫人出现在了餐厅的门口,然后奇怪地看着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吵架了吗?”
伯爵挥手让儿子坐了下去,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不,妈妈,没什么事。爸爸只是突然有些身体不舒服而已。”娜塔莎满面笑容地看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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