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祖孙的激辩
就在夏尔回到老家的一刻钟之前,特雷维尔侯爵府上的晚餐正准备开始了。
按照一直以来的传统,今天在家中没有外出的特雷维尔侯爵准点来到了餐厅当中,准备享用自己的晚餐。
即使是身在家中,这位已经垂垂老矣的陆军元帅,仍旧十分注重风度,头发经过了精心的打理,花白的短发梳理地整整齐齐,就连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再配上一身黑色的外套,看上去庄重得体而又不失威严。
不过,得体归得体,不管怎么说,这种打扮都好像太过于庄重了一点。
与服装相呼应,老人的表情也十分严肃,甚至有些冷峻,好像是在参与什么重大的活动一样,看不出任何一丝轻松的意味来。
在他如此严肃的样子的衬托下,整间餐厅都好像陷入到了一种微妙而又生硬的气氛当中,一点都不像是家族之间的聚餐。
而就在这时,门又突然打开了。老人的孙女儿和她的密友玛丽也已经走了进来,并排地坐在了餐桌的一边。
十分奇怪的是,明明是两位都正值青春靓丽的年华的女子,但是她们两个表情也十分严肃,并没有那种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反而看上去和老侯爵一样满怀心事。
当时钟准点敲响的时候,芙兰和玛丽同时向主位上的特雷维尔侯爵欠了欠身,而老人却看也不看她们,直接摆了摆手,示意晚餐开始。
随着仆人们将晚餐一道菜一道菜送上餐桌,每个人都静静地摆弄起了自己的餐具,不再多发一言。
沉默而又压抑的阴云笼罩在整个餐厅里面,这里再也不见了往日的轻松随意和欢声笑语。
特雷维尔侯爵缓慢地进着餐,只感觉菜比往常更加没有味道,简直味同嚼蜡。这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最近已经持续了很久了。
也许是因为年老之后味觉退化的缘故吧,
不,不仅仅是这个原因,真正的那个原因……还坐在对面呢。老人心里苦笑起来,然后抬起视线来,打量了自己的孙女儿。
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芙兰的脸苍白而且消瘦,连原本的一丝血色都已经消失了,金色的头发也失去了往日里的光泽,整个人都好像黯淡了下来。
即使不认识的人也能看出她现在的心情十分糟糕,眉头都微微锁着,透出掩饰不住的焦虑跟哀愁。
她以缓慢的动作,将晚餐送入到自己的口中,但是视线却放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看也没看这些餐点,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吧。
看着满面愁容、魂不守舍的孙女儿,老人张开了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哎!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他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了重重的悲叹。
自己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了头来,重新夺回了旧日的权势与辉煌甚至还更进了一步,虽然对自己本人已经没有了多少意义,但是原本以为总算给了孙子和孙女一个好归宿。结果,到末了,却发现一切都是灾难。
这种感觉,又如何能够不让这位老人痛彻心扉?
这段时间以来,每天在家和孙女儿用餐的时候,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心理上的煎熬,但是他又忍不住要来看看自己的孙女儿,担心她又出什么意外。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来看,芙兰暂时并没有再次去寻思的念头,但是这种解不开的哀愁,恐怕也是一种慢性自杀吧。
孙女儿这种样子,老人每次都看得十分心痛,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一次次地选择了沉默。
就在这时,芙兰突然站了起来,又朝爷爷欠身行礼,显然准备打算结束自己的晚餐虽然餐盘里面的食物其实根本就没有动过多少。
眼见芙兰打算离开,玛丽也连忙停下了自己的晚餐,同样准备离开。
真是个尽职尽责的看守啊……老人心里又叹了口气。
不,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总不能真的一直把孙女儿这样当做囚犯看押起来吧?!
看着芙兰打算转身离开的背影,老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姑娘……先别走!”他叫住了芙兰。
芙兰有些迟钝地重新转过身来,然后疑惑地看着老侯爵,“爷爷,您还有什么事吗?”
“最近身体好点了吧?”老侯爵努力让自己的严峻表情变得温和了一些,甚至还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听医生说,伤好像都痊愈了?”
“是的,爷爷。”芙兰轻轻地点了点头,“身上的伤是都好了。”
心里的伤却一点都没有平复。
“就算痊愈了,现在身体也还是在休养的阶段,你怎么就不多吃点东西呢?”老人有些责备地问,“你看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啊?”
“谢谢您的关心……”芙兰的笑容多上了几丝苦涩,“可是,我最近的胃口实在不太好,吃这么点就够了。别担心了,我没事。”
“嗨,我怎么能还不担心呢!”老人长叹了口气,“你……你……哎!”
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之后,老人终于勉强恢复了平静。
“最近……最近你是闷坏了吧?”他站了起来,然后一步步地向芙兰走了过去,“想不想出去走走,透透气?这样对你的胃口也有好处。”
“您……放我出去?”芙兰顿时满面惊讶。
“你是我的孙女儿,是在我的膝下长大的,我难道还能就这样把你拘禁一辈子吗?”老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姑娘,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加挂念你安危的人吗?”
“可是……可是……”芙兰有些犹疑,“难道您不怕……”
“是啊,我怕,我怕极了,怕你又干傻事,逼得爷爷无路可走。”老侯爵直接打断了芙兰的话,“所以,小美人儿,就当是帮爷爷个忙,你改悔过来吧!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改悔过来……?”芙兰满面的欢喜,瞬间烟消云散了,重新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和木然,“您是指什么呢?”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指什么吗?”老人的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不,你知道我是指什么的。现在你的哥哥都结婚了,难道你还要坚持这种毫无理由的妄想吗?醒过来吧,孩子,然后去过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生活,爷爷像你保证,只要你听了爷爷的这句话,你接下来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我和你哥哥都将是你的守护者。”
“……妄想……您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吗?”芙兰的脸上因为痛苦而更加僵硬了,“也对,这确实是一个妄想。但是……我是绝不会丢掉它的,如果我丢掉了这个妄想,那么我……我还剩下什么?我还有什么幸福可言?您说您能够给我幸福?不,那只不过是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浑浑噩噩地度日罢了,我不要!我不要一个高踞天上的守护者,我只要一个呆在我身边,随时触手可及的凡人!”
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不肯悔改吗?老人慢慢睁大了眼睛。
“芙兰,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下,我们走吧!”眼见情势有些不妙,玛丽拉住芙兰就想带她走。
“听上去你好像把我当成是一个专心压迫你的混账了!”带着一种罕见的怒气,老人看了看玛丽,做了示意她不要多嘴。“可是……难道我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难道我这辈子对你的宠爱还不够吗?上帝作证,我对你的奶奶都没有这么好过!我只是想叫你作出一件合乎人情而且对你自己也有好处的事而已,难道有过任何的私心吗?而你……而你却用这种口吻来对你的爷爷说话!孩子,你太让我伤心了!”
“爷爷,我怎么可能对您不满呢?”芙兰凄然地看着爷爷,脸上慢慢流出了眼泪,“我是以最大的尊敬来回答您的,否则我大可以对您撒谎呀!别的事情,无论什么我都可以为您做,但是唯独这件不行,您是知道我的,我一旦下定了决心,就绝对不会更改的呀!”
一边哭,她一边抑制不住自己地朝爷爷走了过去,然后投到了爷爷的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天晓得这一年多来,她到底流下了多少眼泪来了。就连旁边的玛丽看得也是心生恻隐,别开了视线去。
在孙女的哭声当中,老侯爵的怒气慢慢地消减了下来,最后他又是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了芙兰的头发。
“多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啊,怎么……怎么就是非要干这种傻事不可呢?”
“我这一生,只做一件傻事,这样也不行吗?”伏在他怀中的芙兰,带着哭腔闷声问。“您说您肯给我一切,那好,这一切我都不要了,您就给我这一样,可以吗?”
真是个孩子!太孩子气了!难道这是能用来讨价还价的吗?老人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行的,我不能答应你,这跟我爱不爱你是两回事。你有这种欲念,其实……其实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你们从小就相依为命,他那么疼爱你……”老人颇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就是这样过来的啊,总不能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什么。”
随着他充满无奈但又毫无转圜的回答,心知已经毫无希望的芙兰,慢慢地止住哭声,离开了爷爷的怀抱。
“到现在,您还是觉得这只是一个孩子轻易的任性念头吗?好的,其实这样也不意外。”芙兰的脸上已经摆满了绝望,以及觉悟,“不过,我现在明确地告诉您吧,不管您和他怎么看,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改变主意的,哪怕对面是什么荣华富贵,我也只想选择现在的自己。那天我已经跟他说过了,现在您也只能得到同样的回答……没错,不管接下来您将让我面对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初衷,绝对不会!这样的话,哪怕失去一切,至少我还能做个特雷维尔!”
“愚蠢,愚蠢!”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老侯爵气得脸色发青,手都有些发抖,“你就打算这样被我们一直关着吗?”
“那您就关吧!我会默默接受您的一切处置,甚至您都不用强制,只要告诉我将如何处置我,我会自己照办!”芙兰抬起头来,傲然看着自己的爷爷,“您拘禁我,或者再给其他的处分,我都会默然接受,因为这是我必须面对的命运。但是,我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意志,我会向您证明的,我配得上做您的孙女儿!”
“还想着搞什么诡计吗?姑娘,你知道的,爷爷从来不跟你说重话,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爷爷是很认真地跟你说……”特雷维尔侯爵满面严肃地看着芙兰,显然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如果不再闹腾了,爷爷愿意原谅你之前做过的一切,但是如果……如果你非要一意孤行,破坏你哥哥的前途,让我们家族蒙羞的话,那么……”
停顿了片刻之后,老人的语气里面带上了一丝苦涩,“那么,有时候我们必须做出一些令人痛苦的抉择,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天晓得这个老人下了多么大的狠心,才能将这番话对自己最钟爱的孙女儿说出来。
芙兰只感觉自己的心突然都揪紧了,疼得厉害。
“在您眼里,哥哥比我重要多了,我明白的,这无可厚非,因为哥哥身上寄托了您毕生的希望,而我却总是让您心烦。让家族蒙羞……是啊,让家族蒙羞……哈……”她苦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嘲讽还是悲伤,“是啊,我们杀人,我们偷盗,我们抢劫,这些都没有让我们蒙羞,而我……而我只想和我爱的人呆在一起,这样就让家族蒙羞了!我明白的,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才是罪恶,可是……难道您竟然会相信,我会对您和哥哥不利吗?不!即使在之前任何一个时候,我都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老侯爵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反问孙女儿。
“我?我还能怎么样呢?难道在我现在的处境下,还有其他路可走吗?”在爷爷的厉声大喝面前,芙兰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畏缩,只是十分悲伤,“您放心吧,我不会再做什么事了,反正这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我默然接受我的命运,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甚至为了让你们不要再蒙羞而不再去寻求自杀!我只求带着这个幻梦自己黯然过活而已,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孙女儿的反问,让老侯爵默然了。
她的这一番剖白,让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志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坚定,甚至连那种自负和傲慢,也如此像一个特雷维尔。
从她的神态和语气里面,老于世故的他听得出来,这真是一个特雷维尔的那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而不是一个孩子变幻莫测的任性妄为。
显然,接下来孙女儿也许确实不会暗地里再搞什么可能伤害到自家的阴谋诡计了,但是将会像现在这样,郁郁寡欢地生活下去吧……直到最后的早衰和消逝。
一朵如此美丽的鲜花,却要在还没有盛放的时候,却悄然枯萎掉吗?
他很心痛,甚至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上帝啊,我该怎么办?为什么到末了我还要遭这样的罪?难道我是犯下了什么罪孽,要让您一直这样惩罚我吗?
就在这时,餐厅的门轻轻地敲响了。
玛丽走到了门边,然后听到了仆人的通报。
听完之后,她重新走了回来,然后面带笑容地对两个人说。
“先生……先生今天过来啦!”
“夏尔……夏尔过来了吗?”一听到孙子过来的消息,老侯爵重新振奋了起来。
不行,让他看到自己这么颓丧的样子可不行。
他连忙重新整理了一下已经被弄皱的衣服,然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然后,他瞅了瞅胸口还在起伏,显然心情依旧十分激动的芙兰身上。
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难得孙子今天过来看大家,可不能让他带着一个坏心情回去。钟爱孙子的老人,心里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老人勉强定了定神,然后看着芙兰,“你……你这些荒唐的话和念头,先给我收起来吧,我们以后再谈,以后再谈!今天你的哥哥过来了,你先别回去,陪他吃晚饭,知道了吗?别把你刚才的那些蠢话再跟他说!”
芙兰没有回答,只是默然地点了点头。
接着,老侯爵不再看她,视线转到了玛丽身上。
玛丽会意地点了点头,“好的,我这就去接先生。”
然后,她转身准备离开餐厅。
只是,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她微微侧过了视线,将“干得好!”的鼓励眼神,投诸到了好友身上。
而她的好友,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发出一言来。
“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玛丽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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