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祃祭
咸阳城外,大旗林立。身穿个色式样铠甲的武士们缄默无言,唯有甲叶撞击的铿锵声不断响起。
泾源军、朔方军、河中军、潼关防御、郑滑军……各色节度使的旗号此起彼伏。
这些旗号有的是的确真有主人,是从外镇赶来的勤王兵马,有的则是裴度虚立名号,让神策军伪装成外镇兵马以壮声势。
操着陕南、河洛等各种方言的军士在各阶军官的带领下依次列阵。
今日正式裴相在咸阳城外举行祃祭的地方。
华夏自古便被是礼仪之邦,一举一动皆有礼仪。更何况所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兵戈将兴,依照成例,是要举行祃祭的。
祃祭就是一种专门用来军事目的的祭祀,无论是在战争行为还是举行具有军事演习性质的围猎之前,都要举行祃祭。
祃祭又分为天子亲祭和出军的大将祭祀,而祭祀的对象正是轩辕黄帝。
其实自古以来,便以轩辕黄帝为战神,所谓蚩尤兵主之说,是战国阴阳家的杂说,本来流行于齐地,传到了后世,愚顽者不详加考证,以凶蛮为战神,殊不知华夏的古人,一直都是战事之前祭祀轩辕黄帝。
譬如隋朝初年杨广以晋王的身份北伐突厥就是“祃祭轩辕黄帝,以太牢之礼为币,臣甲兵,行三献之礼。”而若要祭祀蚩尤,则与祃祭分开,并且用规格更次一等少牢之礼。
其实祃祭的本身有一样重要的道具就是需要祭纛。而所谓的纛其实就是军中大旗下面的饰物,大多为毛羽所制,常规的模样就是用牦牛尾制成的那黑蓬蓬一团的玩意。
这个纛,其实就是象征蚩尤的首级,轩辕黄帝斩蚩尤,将其首级悬挂于大旗之上,征伐四方时用以恐吓那些不臣的蛮人。意思大概就是让他们把招子放亮一些,蚩尤这么跳都被干掉了,你们自己好好想想的意思。
若说祃祭是祭祀蚩尤,捧出悬着他老人家首级的大旗,那欢迎程度或许就是美国总统访华的时候让仪仗队从军事博物馆里请出抗美援朝时缴获的“北极熊旗”一个意思。
有的时候还会抓来一些所谓的“蛮夷”和“叛军”助兴,把他们都砍了放血,用鲜血涂抹战旗和军鼓。
这种方法祭祀战神,大概就是美国总统访华,一边带着缴获的美国军旗,一边抓着美军战俘现场打靶。
这蚩尤但凡是个有点自尊心的神,他都不会享用一边高举着自己的人头,一边砍自己“后人”的祭祀。
各地勤王兵马已到,留在白玉京附近恐怕会惹出祸端,向西出击进攻朗达玛就是最好的选择。
而如今朝廷之中,有能力统领这样一支大军的领导人,除了军事经验丰富的裴度之外绝无第二个合适人选。
大虞的尚书左仆射裴度穿上了一件新的紫色官袍,他**了一下自己精心修剪过得胡须,左手搭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之上。
类似这样的祭礼,裴度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
虽然裴度是文官出身,但是自从出仕以来,起点就是作为朝廷的使者和各路不臣藩镇们打交道。
到了神皇帝当政,裴度更是冲杀在朝廷和不臣藩镇的第一线。
无数次的生死之险,无数次的成败抉择,这些砥砺已经让裴度从当年的温润公子变成了一块坚硬的顽铁。
之前京中之变,皇帝擒杀程奇力,裴度犯了致命的错误,他一开始同意程奇力改立蜀王的选择,但是后来又推出了光王。
其实裴度也可以学着像韩岗那样什么也不做,坐观成败,等到大局已定,以他的功勋和名望,任何一个胜利者都不会亏待他。
但是他不能,因为他是裴度裴中立,当年被藩镇刺客刺杀几乎死亡也没有改变他的意志。
既然李旭已经不能继续执掌朝纲,那么选择一个更合适的继承人显然更符合天下人的利益。
老成持重,饱经磨砺的光王显然是对大虞天下而言更好的继承人。
曾经,当李旭的手书请他从河东节度使位置上出任尚书左仆射的时候,裴度以为他的机会来了。
可惜,阴差阳错,事与愿违。
现在河东裴家的翩翩公子已经老朽,但是曾经在这具身体中流淌的热血却没有随之衰朽。
他依旧可以扛着衰朽的大虞天下。
裴度站起身,用来举行祃祭的礼坛已经修筑完毕,军士们堆出一个平缓的土堆。
礼坛下面是各地藩镇派来的指挥勤王兵马的兵马使们,这些高级军官多半都和裴度有过一段香火情分。
在神皇帝和各藩镇内战不休的年代里,这里的许多人都曾经在裴度旗下作战过,亦或者同裴度沙场争雄,还有不少人两种经历都有。
现在,过去那个尔虞我诈的时代似乎已经画上了一个句号。
所有人今天都站在大虞的旗帜下同残忍的蛮夷们作战,捍卫着天子的荣光。
裴度走到礼坛之前,礼坛外等待的各路军将纷纷低头,向这位年迈的宰执行礼。
这位宰相过去没有让信任他的虞朝天子们失望过,今天这些军将依旧能够信任他的智慧和谋略。
土堆的正南面依着祃祭的礼仪插着两面黄色的天子龙旗。
裴度整理了一下衣冠,缓缓登上祭坛。
他终于走到了祭坛的顶部,那里耸立着一面巨大的旗帜,旗帜的顶上挂着金吾和纛。
黑色的纛毛垂下来,就好似是蚩尤手机上纷乱的头发。
纛旗之下铺着一张熊皮,这是轩辕黄帝的象征。轩辕黄帝号“有熊氏”,熊便是轩辕黄帝的图腾。
熊皮之上就是轩辕黄帝的神位,在神位两侧各陈列着铠甲和弓矢。
神位之前摆放着太牢,也就是牛、羊、猪这三样。
裴度看着上面的轩辕黄帝神位从袖口之中掏出一张纸来。
“……唯吐蕃羌胡之后,茹毛吮血,谷不粒食。巨虞太宗皇帝怜其蒙昧,降帝室之女以配其蛮酋,布德化于海西,兴文教于卫藏。今教化之恩尚在,甥舅之亲犹存。胡酋僭号赞普所谓朗达玛者,背主忘恩,阴鸷难伏。妄自兴兵,引虎豹以向雍秦。怙恶不悛,领豺狼而趋神京。今我主承天景命,圣文英武,当先出军,破胡奴于渭水之阴,窜虏丑于岐阳之南。今臣尚书左仆射、晋国公裴度,敢用玄牡,以告轩辕黄帝。奖率六师,分路前行,晋阳之甲,列阵而前行,淮南之众,负弩而雁行……谨用祭告,伏惟尚飨。”
裴度将一篇草草拟就的祭文念完,大概批评了一下朗达玛集团背叛吐蕃和大虞之间的传统友谊,自绝于人民的错误行动,宣示了这次讨伐行动的正当性。
这也是上古军事传统的一种遗存。祃祭不仅利用神秘的祭祀宣示着神明对己方的眷顾和恩宠,同时也通过激吻告诉了将士们为何而战,如何作战。
在春秋时期的祃祭之中,祭文甚至还包括了行军路线和作战的目的,这基本上就是在向全军宣告己方的军事策略,可以起到上下同欲,巩固军心的作用。
祭文念毕,一旁司礼的小相捧过来三枚青铜爵,裴度依次将铜爵内的酒浆倒在祭坛之前,这便是三献之礼。
待到这时,祃祭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只是今日,还多了点别的意味。
几个膀大腰圆的壮士押着几个被绑成一团的吐蕃俘虏押上来。
俘虏口中塞着麻核,被壮士们押着跪在一排军鼓之前。
然后就是一队带着红头巾的刽子手上前,手起刀落,人头滚落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直接喷在了战鼓之上。
“裴相。”“见过裴相。”
鲜血流满了一地,裴度左手扶着长剑走了下来,等在礼坛之下的军将们走上前依次见礼。
“诸君,许久未见啦。”裴度**着胡须:“咱们进兵吧。”
军议早已开过,这些军官早就明白,纷纷拜首见礼,一道道军令流水般传了出去。
“裴相军令,兵发武功县”
“速速整装,裴相发兵直奔武功县。”
军官们见礼之后各自整队而去,各地的兵马摆作鱼鳞样子依次而出。
裴度扶着剑柄,披上貂裘披风,一旁侍立的亲军早就将马牵来。他是多年久历戎行养成的习惯。
凡在军中一定要乘马,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精气神,没有这么点精气神,裴度也就不算是裴中立了。
“不知好有几许这样的辰光。”裴度闭上眼睛,若是能让朗达玛毙命于此役,或许就是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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