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夜餐

　　领队师兄摇了摇头，也不去管他们，转过头来对着黄家众人说道：“你们先各自寻好房子安顿下吧。屋里一应被褥、衣物都有，待会儿会有师兄给你们送些吃喝。”

　　“明天一早，师父会撞三下大钟。到时候大家都要到山顶上早课，不许迟到、不许旷课，师父的脾气可是不好。”

　　“其余具体的，师父明早会说。你们先各自去吧。”

　　说罢，冲众人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大家互不相识，分到这座“回云峰”上，兴致也不高，因而也不多话。沉默了一阵，便各自散了。

　　姬青与黄离同行，言称是瞧不过那些姬家子弟。两人寻了两间相邻的屋子，离山崖近些，面东背西。顺着门口眺望，便是首阳山外，连绵崖峰，无边青翠。黄离别了姬青，推门进房。只见屋子不大，踱步三五步见方，只摆了一张木床，一台木桌。床上叠好了被褥，放着一套长袍。桌上摆着几本典籍，一盏油灯。两头墙上钉着钉子，拴住一根草绳，便算作衣架。

　　“斯是陋室……”黄离摇头晃脑，吟了半句古诗，后半句却摇头微笑不言。他走到桌边拿起书本，简单翻了翻，发现是几本上古史记，从盘古开天辟地，到黄帝建立神朝，叙事简洁清楚，文字详略得当。他读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竟沉迷了进去。

　　正看着，忽听得耳边一阵聒噪：“师弟呢！师弟在哪儿？”一人自顾自地闯进门来。

　　黄离扭头看去，见识一十七八岁的青年，身穿内门弟子的青白长袍，衣摆却撩了起来、束在腰间，显得不伦不类。脚下蹬着一双草鞋，露出十根脚趾。手上还提着一个木盒。

　　“哟！师弟！”那人颇有些自来熟地走到黄离身边，笑道，“看书呢！稀奇啊。”

　　黄离把书卷放下，拱手笑道：“师兄。”

　　“我叫黄奇。”那人把木盒放在桌上，“你叫什么？”

　　“黄离。见过黄奇师兄。”

　　“好说，好说。我是给你送饭来的。新来的师弟们，人人有份。”黄奇咧嘴笑着，打开木盒，“怎么样，尝尝你师兄的手艺？”

　　盒内摆着三个木碗，一个砂锅，一壶清茶。木碗里分别是肘子肉、狮子头和一大碗白米饭。肘子肉焖得烂熟，上面浇着蒜泥香醋。狮子头个大量足，红亮圆润。砂锅里是泛着油花的老鸭汤，有鸭腿一只，还飘着几段红辣椒、几条葱段、几块姜片。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黄离不由眼前一亮：“师兄，好手艺！”

　　黄奇哈哈一笑：“这还没尝呢，怎么就夸上了？”

　　“观其色，闻其香，知其味。”黄离笑道。

　　黄奇被夸得得意，哈哈笑道：“你可真会说话。快尝尝吧！这山上啊，就我一个人做饭，连师父的饭也是我来做。有什么忌讳、要求、不合口的，尽管跟我提。”

　　“师父也吃饭？”黄离奇道，“我在山下听长辈说，到了金丹，乃至元婴，人可以餐风饮露，吸天地之灵气，无须顾口腹之欲？”

　　“嗨，能是能。可要是有的吃，谁不愿意吃呢？”黄奇摆手道，“都是吃饭喝水长起来的，就算修到元婴，该吃肉的还是要吃肉，该喝酒的还是要喝酒嘛。”

　　说着，他突然回头望了望门口，凑得近了些，小声说道：“我跟你说，师父他老人家可爱吃了。要不你以为他那大肚子是怎么来的？”

　　黄离被逗得一乐，噗嗤一笑。

　　就在这时，门口又有声音传来：“好香！好香！好远就闻得到香！”一道倩影晃进屋子，正是姬青。

　　“哇！好丰盛的晚饭！”姬青扑到桌边，两眼放光地看着桌上餐食。

　　黄离笑道：“这都是这位黄奇师兄的手艺。新来的师弟，人人有份。”

　　“真的？”姬青喜道，冲着黄奇嘻嘻一笑，“谢过师兄！”

　　谁知黄奇竟面露难色，一时吞吞吐吐：“这个……那个……”

　　黄离见得奇怪，出声问道：“怎么了，师兄？”

　　黄奇纠结了一阵，叹了口气：“小姑娘可是姓姬名青？”

　　“不错。”姬青疑惑道，“我是姬青。”

　　“师父有言，今晚黄家人有饭吃，姬家人没饭吃。”黄奇坦白道。

　　“哈？”“啥？”姬、黄二人齐惊。

　　“这也是师兄的不对……”黄奇叹道，“昨天我去乾内峰领了食材，本是绰绰有余。谁知师父溜进厨房，把东西吃了大半……”

　　“这山上用度，都是定额定数。我急问师父‘那明日新来的师弟们吃什么？’师父随口答道‘这不还有的剩吗？姓黄的有饭吃，姓姬的没饭吃！’……”

　　黄离听了，不由咋舌：“这什么师父啊……”姬青却勃然大怒：“好啊，不给吃，那就不吃了！哼！”说罢，拂袖而去。

　　黄离、黄奇二人面面相觑。黄离咧嘴笑道：“师兄莫要见怪。我这朋友，脾气是大了一些。”

　　“我知道，我知道。姬大先生的闺女嘛。”黄奇摆手道，“人家肯定没受过这种气，发发火，也正常。”

　　“也不知这姬大先生究竟是何人……”黄离心中暗道，“瞧这首阳山上，竟是无人不晓。”

　　“唉，离师弟，我瞧你人不错。”黄奇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来到我们回云峰，多少委屈你们了。这三年，好生练功，争取快快离开这里吧。”

　　黄离见黄奇也是如此丧气，不由得问道：“师兄，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

　　黄奇摇了摇头，拉着黄离在木椅上坐下，小声道：“你可知，我回云峰早年间是不收子弟的。”

　　“哦？”黄离一惊。

　　“咱们回云峰坐落山门一侧，属七十二峰大阵最外围，地处险要，是用兵之地。不过，几千年来也没有人敢在首阳山下动起刀兵，咱们回云峰的地位，也就一落千丈。”

　　“早些年间，黄家人中，资质最差的弟子们，也是分到‘小雀首峰’，在那里修行。这座回云峰，本是一座孤峰。我也是听以往的前辈讲，说师父早年间不知因为什么，和家主起了矛盾，自己搬出了玉皇峰。家主念他年事已高，辈分也大，就把这座回云峰封给他居住。”

　　“既然是这样……那收徒一事？”黄离不由问道。

　　“你且听我往下说。”黄奇按了按手掌，“咱们这回云峰，最早的确是不收弟子，只供师父一人居住。后来姬大先生来了首阳山，又招来了一堆姬家子弟，形成‘外戚’。姬家势强，黄家主事的长老们与家主合计，不欲姬家子弟过多插手黄家核心事务。于是验资分山之时，在那小雀首峰之下，又设了一道‘回云峰’，把这些姬家子弟统统丢在咱们回云峰上。为避口舌，又把一些资质极差的黄家子弟，和这些姬家子弟们安排在一起，以示公平对待。好叫姬家人无话可说。”

　　“师父平日里待姬家人极差、只给黄家人开小灶。这些姬家人，往往在回云峰上待上一届两届，学不到什么东西，自己也就寻些由头，回姬家去了。师父他老人家辈分高，姬家人就算颇有微词，告上玉皇峰，家主也是两手一摊，言称奈何。”

　　“竟……竟还有这样的手段。”黄离听得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当然了，也有那些天赋、资源都极强的家伙。比如那个姬楚，早年间也在咱们回云峰上呆了三年。他天赋高，又自带一身家学，比武大会上力压群雄，硬是跳到玉皇峰上去了。只是这样的家伙，终究是少数，黄家长老们也不做阻拦。”黄奇说着，不由一笑，“我看那个姬青啊，也是这样的人物。”

　　黄离沉吟一阵，便明白了这其中的门道。姬楚、姬青这样的人，天赋奇高，又有来头，横竖是压不住的。但是那些普通的姬家后代，却能靠“回云峰”这一关，将他们拦下。失去了这些年轻血液的支持，姬楚之流，再是天赋高绝，也是孤木难支。所谓“姬家外戚”，也就绝了源头活水。

　　“两家之争，竟是细致如斯……”黄离心中暗暗摇头叹息。

　　“所以我说啊，你们分到回云峰上，是要辛苦些了。”黄奇拍了拍黄离肩膀，叹道，“总是要处处与那些姬家人针锋相对，身不由己。偏偏师父性格乖戾，若是与姬家人相争，输上一筹，师父可是要打人骂人来的。”

　　“听上去……的确有些苟且。”黄离摇头叹道。

　　“好了，今日就先说到这吧。”黄奇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摆，“快些吃过晚饭，早点休息吧。”

　　黄离送走了黄奇，心中又思量了一阵，终于还是无奈。他索性不再多想，坐在桌旁，正要大快朵颐，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停下筷子。

　　黄离走到床边，拿出行礼，从包裹中摸出了一包干粮。那是离村时从宴会上拿的，村里阿婆烙的面饼。放了一日，已是有些干硬。黄离将老鸭汤里的鸭腿夹了出来，放在米饭上，不再动筷。他把面饼撕了，丢在老鸭汤里泡了泡，稀里糊涂吃过一碗，抹了抹嘴，提着餐盒走出屋子。

　　夜已深了。夜空晴朗，星月灿烂，山风凉爽。黄离漫步走到姬青房前，轻轻敲了敲屋门：“姬大小姐。姬大小姐？”

　　“说过了不准叫我姬大小姐！！！”

　　姬青暴怒的声音传来，“砰”地一声打开屋门，气哼哼地看着黄离。

　　“喏，小生给姬大小姐送些吃食。”黄离晃了晃手里的食盒，笑着说道。

　　“咦？”姬青歪头困惑。

　　“拿着吃吧。”黄离温言笑道，“我包裹里还有些干粮，又扣下你一碗老鸭汤，就着吃过了。”

　　“你……”姬青有些呆滞，又颇有几分感动，“你干嘛待我这么好？”

　　“噗，送点吃食而已。”黄离噗嗤一笑，“你在山下替我解了围，帮我赶走了姬路遥一伙。现在我送你一点吃食，算不上待你好的。”

　　姬青闻言，大为感动。她接过黄离手中的食盒，说道：“你且等一会儿啊！”然后快步冲进屋内。

　　黄离有些困惑，只听得屋里叮叮当当一阵声响，接着一阵欢呼“找到了！”再接着又是一道青光。姬青快步跑回门口，掌中已是拖了一件事物。

　　黄离定睛瞧去，原来是一只掌心大小的青雀。那雀儿小头小脑，灵动可爱，浑身翠绿，唯独胸口处有一撮小小的红毛。

　　“喏，送你了！”姬青一身手掌，嬉笑着说道，“这是我在路上瞧见的。为了追它，费了我好大功夫。望仙台上还差点迟到呢！”

　　“这，这是？”黄离惊讶地问道。

　　“这个呀，叫荆棘鸟。”姬青得意地介绍道，“传说这家伙一生不出声、不唱歌。只有遇见了‘紫叶黑荆棘’这件事物，它才会一下子扑到荆棘上面，让荆棘扎透胸膛。临死之前，放声歌唱，声音凄美动听至极。”

　　“扑到上面？”黄离讶然，“自杀嚒？”

　　“是呀。”姬青点头道，“据说是种诅咒什么的……哎呀，紫叶黑荆棘是种非常名贵的药材，没那么容易碰上的。就算碰上了，你留心瞧着点就是啦。”

　　黄离接过荆棘鸟，双手捧着，细细端详。那鸟儿乖巧非常，趴在黄离掌心，只是不时扭动着脖子，十分灵动。

　　“这鸟儿飞的很快。不过你只要抓住它一回，它就老老实实认你当主人了。很听话的。”姬青伸出手指，戳了戳荆棘鸟的脑袋，笑着说道，“鸟儿啊鸟儿，以后你的主人就是他了，听到了没？”

　　那鸟儿似懂人眼，转过头去看了看黄离，小脑袋一歪。

　　“这鸟儿也不会叫、也没有什么灵性，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你拿去玩啦。”姬青冲着黄离歪头一笑，模样娇俏可爱，竟与那荆棘鸟儿颇有几分神似，“就算还你一饭之恩啦！”

　　“那小生就却之不恭了。”黄离玩笑道。

　　别了姬青，黄离捧着手中的荆棘鸟，回屋走去。一边把玩着，心中那由“回云峰”三个字带来的浊气，不由消散了不少。

　　正低头走着，黄离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调笑：“一饭之恩，一鸟之情。有点意思嘛，弟弟~”

　　黄离抬头看去，只见一“女子”倚立道旁树下。月光洒下，“女子”模样俊秀靓丽，宛若仙人。“她”的脸上似笑非笑，正颇有几分玩味地望着黄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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