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风云动第五十七章陈年往事
韩爌端起茶杯,深深喝了一口,嘴里发出‘呲溜’的声响,随后便长出一口气,似乎在回味这杯劣质茶叶的味道。这让朱由校很奇怪,韩爌这样的文人雅士怎会如此喝茶。
韩爌笑道:“陛下,喝茶这种事实际被赋予了很多内容。从唐宋茶汤到如今的兔毫小盏,在老夫看来就是扯淡,远不如西直门的大碗茶喝起来痛快。这朝堂上的很多事,其实把面上的东西扯开,就是那么回事。”
朱由校端起茶杯也一饮而尽,沉吟道:“次辅,您想说什么就说。朕今日只是与大学士唠唠家常,说些闲话而已。”
韩爌对于皇上的承诺很满意,他将茶杯放好,思虑了片刻道:“皇上,可还记得土木堡之变。”
如此大事,朱由校怎么会忘记,他想了想道:“明英宗率领的二十万大军被五万蒙古军队击败,大明武将勋贵被一网打尽,京营主力被一扫而空。原本的皇权,武将勋贵与文官,三个还算可以相互制衡的局面被打破,大明朝之后完全进入了以文制武的时代。”
韩爌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皇上,随后频频点头。他将皇上和自己的茶碗斟满,随后说道:“老臣本来还想着将这段历史重复一遍,谁知皇上对于史书的熟悉远超老臣想象。那老臣接下来也就直言了。”
“次辅请讲,朕洗耳恭听。”
“土木堡之变之前,皇权与内阁之争已经出现了微妙变化,内阁隐隐有取代皇权之意。这一点当时的朝堂诸公是看的很明白的,英宗心里也很明白。双方虽然都没有点破,但实际已是到了水火不容的边缘。
另外一个心有芥蒂的便是武将勋贵。大明承平日久,让武将感到了威胁。毕竟武将的一切,都还需要依靠战场取得。大明‘文视武为彘狗,武视文为寇仇’,于是武将勋贵一直渴望用一场大型战争的胜利,来将文官彻底压制下去。
后来也先率蒙古大军劫掠大明,英宗认为机会来了,武将勋贵也认为机会来了。甚至连部分文官也认为机会来了,但是三方思考的根本不是一个方向。
英宗的本意是想借这个机会,将皇权权威再次树立起来。毕竟在英宗看来,二十万打五万人应该足够了。其中最精锐的京城三大营,更是给了英宗足够的信心。
武将勋贵更是雄心勃勃,想要借助此机会,在皇上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也顺便狠狠扇文官几个嘴巴。他们要让文官知道如何打仗,可是他们对也先军队战斗力惊人的消息,选择了隐瞒。因为早已土木堡之变前,大明军队对阵也先几乎都是惨败。
文官的想法嘛,也很简单。就是跟随皇上亲征,顺便起到监督作用。赢了,不至于被武将拿到全部功劳;输了,那就是掌握了第一手罪证,以后将武将踩在脚下可谓毫不费力。而且日后皇上也不得不对文官退让三分。”
朱由校听到这里,不由得苦笑道:“这就是说,英宗是在拿几十万精锐赌博;而在京武将为了抢功几乎倾巢而出;而文官中的三大尚书,明明反对皇上御驾亲征,却为了限制武将,因而甘冒奇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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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吹了吹茶沫儿,喝了口茶道:“在老臣看来,三方都是再赌,如果当时有任何一方能够静下心来,忍耐一下,结局将大不一样。”
朱由校点点头道:“还有一条原因,当时无论皇上、大臣,都高估了明军的作战能力。他们都还沉浸在太祖横扫元帝国的梦里。他们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个梦里,更可怕的是,他们还在这个梦里相互扯皮。等梦破灭了,才发现面前是蒙古人的弯刀!”
皇上的回答让韩爌频频点头,他这时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了几个烟卷出来:“老夫观陛下吸食烟卷,因而颇为好奇,也亲手做了几个,发觉少量抽之,有助提神醒脑,多了则不宜。皇上,不来一根?”
朱由校哈哈一笑,结果烟卷点燃,狠狠抽了一口,吐了几个眼圈后说道:“次辅,你用这件事来告诉朕,什么叫做忍耐是吧,朕记下了。无论皇权还是官权,其本质都是自私的,倘若协调不好,必定会酿成大祸。不过,你对英宗之后,文官的做法怎么看?”
韩爌看了看皇上,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卷,长长吐了一串烟雾出来后,又将烟卷掐灭,神色严肃地说道:“皇上,下面的话是老夫在朝堂上一直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因为老夫害怕,会引发朝廷的动乱。如今听皇上这么说,老夫心里有谱了。”
朱由校摸摸脑袋道:“朕说什么了,您老就心里有谱了?老夫?次辅,您准备辞职?!”
韩爌哈哈一笑:“皇上,您对文官早有了自己的看法,不过是想找老夫做个验证而已。至于这个辞职嘛,在老夫说出某些事情后是肯定会辞职的。有人说,老夫为了朝廷利益而得罪了魏忠贤,可是他们错了,老夫从来不怕魏忠贤。却唯独怕,东林。”
朱由校闻言,烟卷一下便掉到了地上:田尔耕背叛阉党,阮大铖背叛东林,眼前这个被后世阉党点将录写为,天微星九纹龙的大学士韩爌,居然也特么背叛东林了…明朝的这些所谓党员,也太特么没有节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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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正了正衣冠道:“皇上,您不必惊讶。微臣早就说过,有些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微臣可不是指的揭露崔文升老底一事,而是接下来要说的事。
如果不是皇上那首词句‘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老夫都准备将这些事,带进棺材,让它永不见天日。是皇上的雄心壮志,让老夫倍感羞愧,这才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将此事说出来。”
朱由校将烟卷重新点燃,说道:“次辅请明言,朕都会记在心里,永不外传。”
韩爌浅饮一口茶道:“当年土木堡之变后,整个文官或者说士人,取得了朝堂的绝对控制权,武将勋贵与皇权开始慢慢旁落。本来在华夏历史上,这事也是一种正常现象。任何一个王朝发展到中期,都基本是由文官主导,皇上和武将只是做好自己应有之事。
可这是皇权与武将勋贵所无法容忍的,于是从英宗之后,皇权与文官发生了数次激烈碰撞:期间宪宗设立西厂、皇庄和传奉官,与文官直接交锋;孝宗坚决不纳妃嫔,让文官失去了控制皇上的手段;武宗封自己为大将军,意图夺回兵权;世宗锐意改革,直接触犯文官根本利益,皇上,这几次的争斗造成的朝廷动荡,让人叹息;
后来穆宗因为剿除倭寇取得胜利,因而让文官武将暂时安歇,而且其开放海禁一事,让文官武将都获利颇丰,因而穆宗评价也为最高;后来神宗一朝,因为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让文官利益受到极大损害,因而矛盾又尖锐起来;至于先皇光宗,也因为几件事与文官集团彻底对立。而皇上你,则是让文臣武将都看不懂,所以大家都还在观察等待。”
朱由校将这些话细细回味了一遍,觉得与后世总结的差不多,但韩爌的一句话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次辅,您刚才说孝宗坚决不纳妃嫔,也得罪了文官,这却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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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微微一笑道:“皇上,这么一来,孝宗就没有酒色之好了。文官还怎么书写历史?好在孝宗皇帝本人还算不错,因而文官就给孝宗一个很好的名声。”
朱由校又吐了一个烟圈笑道:“这也奇怪了,那有非得给皇上安一个酒色之徒的名号的。难不成,文官还刻意诱惑皇上当一个酒色之徒不成?”
韩爌正色道:“陛下英明,正是如此。文臣不仅诱惑皇上,还刻意通过炼丹之士,敬献丹药。因为只有这样,文官才能攫取最大的权力。但皇上不是傻子,因而才有了宦官专权的事。”
朱由校睁大了眼睛,看着一脸严肃的韩爌:“次辅,你不会告诉朕。文官刻意鼓励皇上沉湎于酒色吧?还特意送丹药去给皇上服食?”
韩爌点点头道:“这一切始于明宣宗,明宣宗文成武治,堪称不世之英主,可是宣宗让太监参政,却让文官第一次感受到了威胁。因此才有宣宗归天的病因,至今未明一事。”
朱由校心里一颤,也是严肃地说道:“太监参政让文官紧张可以理解,朕也记得宣宗归天的病因,太医院关于这一段的记录神秘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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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捋了捋胡子道:“太监参政,让文官看到了又一股力量开始准备分享权力,因此他们开始进行了下一步的计划。就是通过不断供奉美女与丹药,让皇上沉迷其中。进而控制皇上的生死。”
朱由校久久无言以对,只是大睁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韩爌,一直到烟卷烫着了手指,他才急忙问道:“次辅,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韩爌闻言,嘴角泛上了一丝冰冷的笑意:“宣宗薨逝原因不明;武宗落水后,文官和太医上言,只能吃太医院的药;神宗病因更是扑朔迷离;如果皇上还不信,您可以看看,有多少先皇是因为女色和丹药归天的?”朱由校闻言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皇上,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只有这样文官才能保证自己的名声;也只有这样,才能扫除障碍掌握朝局;只有这样,文官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只有这样,文官才能万世留名。
皇上,您没发现吗?历史和史书上的文官,那基本都是肱骨之臣。开国之君没有文臣辅助,那就成不了事;后面的君王,离开文臣辅助,肯定会把事情办糟。
武将、宦官、内宫与外戚,不是阴谋家就是小人,而文官从来都是与之斗争。却从来没有一部史书提过,文官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作用。就凭这武将宦官些人,怎么可能顺顺利利地达成愿望,其背后肯定是有另一股文臣力量在推动,因为文臣内部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武将谋权,要么立功要么造反。而文官谋权,则是害人不见刀,杀人不见血啊。”韩爌情绪激动地说完后,两只眼睛便看着窗户外的蓝天道:“皇上,微臣厌倦了这种生涯,也厌倦了这种生活,只想回乡下,当个田舍翁。不想再与这外面的世界有任何瓜葛。”
朱由校沉默了半响道:“次辅,你的意思是,我父皇也是这么死的,那您知道谁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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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摇摇头道:“皇上,您理解错了。文臣从来都是规则和利益的最高守护者,为了这个相同的利益和规则,他们会暂时放下分歧而联合起来,事成之后再分享利益。事情如果不成,他们也会出卖对方,而被出卖的一方也不会有怨言。这就是他们的规矩。
所以,皇上您要对付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的文官,甚至还包括文官拉拢的武将或者宦官。这也是,皇上很多时候被大臣架空的原因。这也是,很多皇上最后终日醉生梦死的原因。”
“那他们为何不自己当皇帝?”朱由校红着眼睛说道。
“自己当皇帝?他们不傻,他们很清楚当皇帝需要付出什么。皇上,您可以看看,自华夏有史以来,有多少是文臣篡位当皇上的,又有多少是武将篡位当皇上的。文臣早已把其中利益衡量清楚了。当皇上在他们看来,和养一头猪差不多。”韩爌苦笑道。
朱由校也是苦笑着回应道:“看来朕,也就是那头猪了。次辅,您刚才说我父皇因为几件事,而与文臣闹了矛盾。可能因此才遭来了祸害。那你知道是那几件事吗?”
韩爌点点头道:“老夫当然知道。而且老夫也正是从那时起,第一次对自己所坚持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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