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儿时记忆

　　一件非常久远的往事，事情的经过非常简单，但是其中有一个细节，佟暂的记忆与现实出现了矛盾，这让佟暂总是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而那个细节又非常关键，那应该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每次想到这个问题，佟暂都会十分迷茫，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自己记忆中那样的，如果不是真真切切地存在那两颗蓝色的豆子，他早就放弃自己的记忆了。而现实中，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所有的工作、生活，都是为了弄清楚那件萦绕心头几十年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三十年前，那个时候佟暂只有三、四岁，他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在南岭。他的爸爸佟子文是一名学识渊博的科学家，就在航天物理研究所工作，很受单位器重，负责多个科研项目的开发。他的妈妈许云在另外一家单位，因为佟暂出生无人照顾，再加上两个人的单位相距甚远，生活非常不便，商量后许云辞去了工作。佟子文工作的地方离家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多分钟的路程，每天早上佟子文去上班，中午和晚上都可以正常回家，工作生活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按部就班。

　　那天跟往常一样，天空晴朗，阳光和煦，有鸟叫，有虫鸣，没有任何征兆显示会有事情发生。佟暂也和往常一样，午睡之后，他就自己跑到那间储物室里玩耍。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通常情况下，佟暂会把自己的玩具连同一些杂物，搬来搬去，从东边挪到西边，再从西边挪到东边，一边搬还会一边哼着自己才懂的小调。午后，会有阳光从半遮的窗帘后面斜洒到屋子里，随着窗帘的微微飘动，光线忽明忽暗，那个时候，佟暂就像是湖面上欢快跳动着的小鲤鱼。

　　每次小佟暂在屋里玩耍的时候，妈妈都是知道的，所以每次吃饭的时候，如果妈妈在正屋看不到他的话，都会来这个屋里找他，不过每次，妈妈来的时候都会有意让小佟暂事先知道，她故意大声呼喊着佟暂的名字，这样小佟暂就会在屋里的某个角落藏起来，而妈妈每次都会假装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找到，于是妈妈夸张的鼓掌，而小佟暂则会尖叫着冲出屋子。

　　那一天，情形有些反常，时间大约是下午四点，佟暂还在专心的玩着他的玩具，并没有到吃饭的时间，忽然听到妈妈在喊他的名字，并且脚步声十分急促的传了过来，他立刻警觉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四下打量着房间，然后在妈妈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急匆匆的躲到了一个柜子的后面。然而，今天妈妈的做法和平时不一样，她走到了门口，并不是假装寻找呼喊佟暂的名字，而是，停也没停径直把门推开，小佟暂依然屏住呼吸，紧紧地缩在柜子的后面，等着妈妈来发现他。然而妈妈并没有找他，只是站了站，急匆匆地说了一句话：“暂暂，乖乖的别乱跑啊，妈妈有事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完，妈妈便转身出去了。佟暂当时并没有太注意妈妈说的那句话，或者说，他听到了但是还以为妈妈在骗他出来。佟暂后来回忆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记得他更加努力的藏着自己，直到听到妈妈关上大门的声音，很长时间他依然等着妈妈来找他，甚至他悄悄地变换了几次藏身的地方。然而过了好长时间，直到他听到了屋外的嘈杂声，妈妈却一直都没再来找他，小佟暂记得十分深刻——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等不及了自己走出了屋子，而且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和妈妈捉迷藏。

　　走出屋子，眼前的情景，让小佟暂产生了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院子里人很多，以前这种情况，小佟暂会感觉很热闹，然而这次，他看到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的不好，没有人在笑，甚至都没有人在说话，而且每个人在看到他的时候，都是十分奇怪的目光。小佟暂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目光，他感到有些害怕，他就大声喊着在人群中寻找着妈妈。然而看到妈妈的那一刻，他更是呆了，妈妈在哭，眼泪不住的从脸上流下来，眼睛也是红肿的，小佟暂害怕了，他哭喊着妈妈，伸出小手给妈妈擦眼泪，结果妈妈哭得更凶，把小佟暂搂在怀里，并且不断的说着：“暂暂，爸爸不在了，爸爸不在了……”小佟暂并不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妈妈的话却似乎提醒他想起了什么事情，他说了一句：“爸爸！”然后从妈妈的怀里蹦起来，飞快的跑到了他刚刚玩耍过的那个杂货屋，四下看了一眼，然后径直走到一个关着门的立柜的前面，嘴里重复着：“爸爸、爸爸……”使劲拉开了柜门。柜子是空的，小佟暂的表情似乎是有些意外，他把小身子探到柜子里面，用力向柜子的缝隙里看着，就像是缝隙里会藏着爸爸一样。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在柜子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样东西，也可以说是两样东西——两个一样的蓝色豆子。

　　后来有很多次，小佟暂都把捡到的豆子给妈妈看，然而妈妈精神十分恍惚，并不太注意小佟暂跟她说的是什么，只是不断的重复着那句话——爸爸不在了！每次，妈妈一提到爸爸，小佟暂都会想起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只有他知道，他没有跟妈妈说过，或者也许说起过，但是，那个时候的小佟暂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清楚的。就连长大后的佟暂，要想描述当时的情形，也都觉得十分困难。

　　那件事情就发生在那一天妈妈离开之后。小佟暂先是躲在一只柜子旁边，后来又换了几个地方，但是等了好久都不见妈妈回来，慢慢地他就又忘了躲藏这件事，不知不觉又玩起了玩具。他一边搬弄着玩具，还一边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然而当他无意中拉开身边的一个柜门的时候，他呆了一下。后来佟暂每每想到此情此景的时候，都觉得，如果当时拉开柜门的是一个大人，那会怎么样？一定会惊呼或者是尖叫，甚至会猛地蹦起来，因为映入小佟暂眼帘的实在是太意外了，即便是那么小的孩子，也呆了一呆，并且不由自主的脱口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喊道：“爸——爸——”

　　是的，小佟暂拉开柜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他的爸爸佟子文。

　　此时佟子文面色灰败，蜷缩在柜子的一角，正仰头惊惧的看着小佟暂，眼神中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一个令人恐怖的魔鬼。

　　小佟暂呆了一呆之后，继而转为开心，给爸爸做了一个鬼脸，开心的喊道：“找到了、找到了！”说完迅速的转身跑到屋子的另一角，俯下身子，显然是在等爸爸来找他，就像刚才躲在柜子旁边等妈妈来找一样。然而他等了好久也没有动静，等他再起身来找爸爸的时候，发现那个柜子已经空了，整个屋子里都没有爸爸的影子，爸爸消失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像是爸爸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甚至小佟暂都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时间进来过，是否真的进来过。那个时候他太小了，真的太小了，一个很容易忘记事情的年龄，如果不是后来他在那个柜子里发现了那两颗蓝色的豆子，如果不是经常听妈妈说起爸爸，如果不是经常回忆起来，小佟暂一定会早就已忘了此事。可是小佟暂不但没有忘记，而且记忆越来越深刻，三十年后，他依然能够回忆起来每个细节，同时在这三十年中，他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现实中，他的爸爸佟子文在那一天去世了，这本身就是极大的痛苦，可是对于佟暂来说，更痛苦的是和他记忆中的事情，存在着一个时间上的误差。那天，妈妈是接到爸爸单位的电话之后，才急匆匆出去的，说明爸爸在那个时候已经出事，可是，小佟暂是在妈妈走了之后，又在那个柜子里见到了爸爸。那么他见到的是真实的么？那件事情是真实的么？他曾经无数次的问过自己。能够支持他相信自己记忆的，唯有他手里的豆子，那两颗在他发现爸爸的地方捡到的蓝色豆子。

　　这件事对佟暂的影响非常大，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感觉不到快乐，从那天之后，世界一下子就都改变了，他再也没有和妈妈玩过捉迷藏，再也没有去过动物园，妈妈再也没有笑过，甚至佟暂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妈妈也都没有笑。佟暂一点都不怪他的妈妈，佟暂知道妈妈的伤心可能要比他强烈十倍，因为他那个时候太小了，还不能明白失去意味着什么，他只能从生活的实质改变，渐渐体会那种痛彻心扉的离别。有时候，他会很突然的感到内疚，他也会怪自己，他想要是那天，他在柜子里见到爸爸的时候，一直拉着爸爸的手，他的爸爸是不是就不会消失了？

　　无论佟暂怎么内疚，都改变不了事实。他的爸爸在那一天永久地离开了他们。那一天是10月12日重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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