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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草谷 (一)


  第五章    草谷  (一)

  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黑色的石头,黄色的枯草,褐色的泥土,红色的血痕,一转眼,就全都被盖成了纯粹的白,干净、整齐,一望无际。

  从涞水到蔡水,从易州到汴梁,纯净的白色,将所有阴谋与罪恶都掩盖得无影无踪。没人再记起,大半个多月前,曾经有一支估摸不小的队伍渡过黄河北去。没人再记起,三、五天前,曾经有十几波信使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行色匆匆。更没有人会记起,在某个寒冷的长夜,曾经有数千兵马在定州境内的某两个偏僻的无名之地白刃相向,血流成河!

  此乃乱世,无一年不战,无一月消停,反正战斗不是发生在东边就是西边,不是发生在北国就是在江南,稀里糊涂地死上千把个人,再“正常”不过。

  史家无暇去记载,官府顾不上去追究,至于当事双方的幕后主使者,都巴不得外界对此视而不见,更不会主动将其摆在台面上。

  打闷棍,下绊子,兑子,打劫,胜负手,一切都在台子下进行。政治争斗向来如此,从古至今,几乎没有任何例外。真的把一切摆在了台面儿上,往往就意味着已经到了最后分胜负的时刻。输者满盘皆输,赢着盆满钵溢,除此,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

  眼下大汉国新、旧两大阵营之间,显然还没到了最后定输赢的时刻。所以数日之前发生在李寨主外的恶战,就被“交手”双方,默契地选择了忽略。反正对其中一方来说,这场胜利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对于其中的另外一方,虽然伤了些筋骨,从现在开始很长时间内说话时底气都不足,却也不至于彻底一蹶不振。只要发了狠去卧薪尝胆,卷土重来亦可预期。

  只可怜了那伙假扮山贼的私兵,还有另外一伙被重金和官位迷昏了理智的真正山贼,连个响动都没弄出来,就彻底消失不见。

  就像那太行山中的寒鸦,一场大雪下来冻死无数。除了它们自己,这世界上没有任何生物记得它们曾经存在过,更不会在乎他们曾经发出的嘈杂声音。

  雪,纷纷扬扬,落遍太行山两侧。

  对于想要平庸度日的老百姓来说,每年冬天的大雪,既带来了寒冷与死亡,也带来了希望和生命。

  一场风雪下来,大部分以啃咬庄稼为生的虫子都会被活活冻死。树梢上的寒鸦,草地里的部分野兔、狐狸和老鼠,甚至相对赢弱的牛羊,也都无法熬过残酷的严冬。而雪每多下一层,则意味着明年麦子的产量将增长一成,庄稼遭受虫害的可能降低一半儿。若是连续三场大雪都下得高过了人的小腿儿肚子,则明年一定是个丰收的好年景。庄户人家只要勤劳一些,就给儿子娶得上新妇,给女儿扯得起新衣。

  定州的大部分百姓,在这大雪连绵的天气里,内心深处都涌满了对丰收的憧憬。

  发生在李家寨附近的那两场恶战,百姓们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但是,他们却谁都没兴趣去关注,更没心思去探听其中详情。他们眼下所关心的,只是自家田里的冬麦,自家窝棚里的牲口,还有,还有官府秋末时才推出的开荒政策,是不是对本地人也适用?

  “那些太行山里下来的土匪余孽,真是占了大便宜了!”缩在屋子里猫冬时,几乎每个家的户主都会如此感慨。

  那个寒冷的夜晚到底战斗死了多少人?死者都是谁?跟大伙没任何关系!大伙儿也懒得去理会。但滱水沿岸赶在落雪之前新开出来的大片农田,新收拾出来的数百座茅草屋,却让当地人无法视而不见。

  那大片大片曾经被抛荒的农田,要分,也该分给当地人才对。至少,当地人应该跟外来的土匪余孽们机会均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处优先照顾那群贼娃子!否则,大家伙这些年来,何必老老实实交粮纳税争当良善?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先杀人放火当山贼,实在于山里熬不下去了,再出山接受官府安置,日子过得岂不比现在还滋润一倍?

  “这事儿,咱们县的孙大人,有些太心软了!”当几个户主不小心凑到了一处,对着火盆喝上几盏淡酒之后,感慨声,就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议论。

  “太行山下来的土匪余孽占了当地人的便宜!”

  “县令大人心忒软!”

  “县令孙山处事不公!”

  “孙山对不起当地父老乡亲!”

  “姓孙的这厮……”

  类似的话,以最快的速度,在定州城内外开始流传。然后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动下,又以最快速度,成为了大部分当地人的“共识”。

  说话的人浑然忘记了,在“土匪余孽”们过来开荒之前,滱水沿岸那些庄子,已经多年没有人烟。浑然忘记了,官府从来就没限制过他们去河岸边开荒,而他们却没用勇气去对付成群的野狗野狼,没有勇气去面对鬼火与一堆堆惨白色的枯骨残骸。

  县令孙山很快就坐不住了。

  若是一个两个平头百姓私下里发牢骚还好,是将对方抓到衙门打板子,还是一笑了之,全凭他的心情。反正自古以来当官儿都是做给上面人看,谁会在乎下面的人说好说坏?

  然而最近议论声越来越高,其中参与者已经不乏地方名流,甚至他的本家长辈,这就让孙山无法继续淡然处之了。

  如果继续装聋作哑,名流和本家长辈们联合起来,很容易就能影响到节度使孙方谏对他的看法。然而想对先前的政令做出一些“适当”调整的话,他脖子后却又开始冒凉风。

  虽然在最初安置太行山下来的流民时,孙山心里还打过养肥羊杀肉吃的主意。但是经历了某个晚上之后,他却发现自己“养”在滱水河畔的,可能根本不是一群绵羊,而是一群长出了犄角的公牛。好好伺候着还能彼此相安无事,万一把对方惹发了毛,一犄角顶过来,足以让整个定县天翻地覆。

  披上铠甲就是劲卒,上了战马便是精锐,呼延琮的儿子呼延赞随便招了招手,便从几个庄子的“流民”中拉出了一支骑兵。又跟宁子明两个互相配合了一下,便令来犯的两支敌军,眨眼间灰飞烟灭!

  “老天爷,孙某人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呦!”想想自己在事后收到的密报,县令孙山就欲哭无泪。

  俗话说,“前生作恶,今生县令,恶贯满盈,县令附郭!”他孙山这个县令虽然没有附郭,可治下却出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五品巡检,一伙割人头如割鸡的“良善义民”!这县令继续做下去,还有什么前途和乐趣可言。都不如早早把印信挂在房梁上,就此拂袖而去。好歹还能落个心里头安生,免得天天受这烈火焚臀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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