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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虎雏 (八)


  第四章  虎雏  (八)

  刨根,拼命!

  韩重赟和杨光义两个眉头瞬间锁紧,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宁子明的分析虽然有失简单,却抓住了整个事情的关键。官府无论做事是否公平,所代表的却是一种秩序。而绿林道的存在,却离不开混乱。所以无论如何,太行山群雄,都不可能毫无抗拒地,任由常思派人接管泽州。  他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反抗,哪怕常思带领麾下人马倾巢而至,他们都不甘心暂避锋樱,更何况此番常思只派出了三千新兵?

  如果是这样的话,今晚这场战斗,就恐怕很难轻易结束了。全歼营地内三千新兵,无疑要比硬抗整个常思麾下武胜军容易得多。并且足以取得震撼效果,令常思掌控泽州的步伐大幅延迟。而如果连这三千新兵都拿不下的话,太行群雄也就不必再考虑什么独霸一方了。非但被惊醒后的武胜军会对他们进行疯狂报复,地方上那些与他们狼狈为奸的豪强们,也势必会主动跟他们一刀两断。

  “等下一次敌军攻上来时,我再带弟兄们去冲杀一轮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土匪打出士气来!”杨光义的反应速度快,第一个想清楚了事情的脉络与轻重,立刻将自己与宁子明之间的私人恩怨抛在了一边,再度主动请缨。

  “第二都刚才损失太大!”韩重赟先是摇头,然后又轻轻点头,“接下来,改做预备队。就在营墙随时补漏。兵法有云,一鼓做气,再而衰,三而竭。咱们先用固守上一段时间,耗一下敌军的锐气。然后再瞅准机会,果断反击!”

  虽然是第一次独挡一面儿,但是家学渊源和沉稳的性子,已经使得他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了一股大将之风。即便明知到身陷绝境,也依旧表现得慢条斯理,从头到脚找不到半分惊慌。

  再看宁子明,则还是先前那般略显木然的模样。既不似韩重赟般厚重,也不似杨光义般锐气十足,只是遥遥地望着营地外不远处的连绵火把,眉头轻皱,两之眼里头流露出一片迷惘。

  杨光义一看到他这般模样,就恨不得报以老拳。然而心里头好歹还没忘了刚才的救命之恩,已经举起来的拳头,在半空中顿了顿,变成了一支手掌,缓缓落在了宁子明的肩膀上,“没什么好怕的,土匪都欺软怕硬。你刚才那一进一出,已经吓住了不少人。接下来只要你还照着刚才那模样,保管大多数山贼见了你之后都会躲着走。”

  “不是怕,我是觉得此事依旧透着蹊跷!”宁子明迅速从远处回收目光,摇了摇头,低声道。

  “你说什么?”杨光义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大声抗议,“刚才不是你说的,他们跟咱们不死不休么?怎么现在又透着蹊跷了?敢情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无论怎么样,你都有先见之明!”

  宁子明继续木然摇头,“我是说常节度不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阵惊天动地的画角声,将他的话语彻底吞没。敌军的第二次进攻开始了,不仅仅是正对着营门方向。正左,正右,还有营地后侧,都有大队敌军举着火把快速向营墙贴近。成群结队,铺天盖地,繁殖期的萤火虫般,谁也数不清数量到底有多少。

  韩重赟和杨光义两个再也顾不上跟宁子明多啰嗦,分头去指挥弟兄们阻击敌军。营地内的火把,一个接一个被主动熄灭。长枪兵们在伙长和百人将的指挥下,将身体藏在临时搭建的营墙后,将长矛贴着墙顶露出半尺。弓箭手们则躲在暗处,朝着越来越近的火把,发出一排又一排雕翎。

  “嗖嗖嗖嗖嗖——”随着空气被撕破的呼啸声,正在跑动的敌军头顶,迅速降下数百支狼牙。血光瞬间在火光中涌起,惨叫声迅速取代低沉的号角。跑在最前面,火把举得最高的土匪们,接二连三的倒地。

  敌军进攻的节奏立刻被打断,一些刚入伙没几天的小喽啰们本能地丢掉了火把,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更多的积年老匪则是佝偻起了腰,将身体躲在临时赶制的盾牌下,或者距离自己最近的袍泽背后,两腿不停地挪动,却半晌都没将自己与目标之间的距离缩短分毫。

  “冲上去,都冲上去,谁也不准停!他们没几个人,临阵不过三矢!”几个骑着战马,浑身上下被铁甲遮挡得严丝合缝的绿林好汉,从后方追上前,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用刀背四下乱抽。

  挨了打的喽啰们大声惨叫,不得不重新鼓起勇气,冒着被乱箭攒身的风险,踯躅前行。有的人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于地,血如泉水般从中箭的位置四下喷涌而出。有的人则一不小心踩上了汉军扎营时故意洒在周围的铁蒺藜,惨叫着单脚跳起,跌跌撞撞。然后被陆续涌过来的火把一卷,转眼就不知去向。

  不受羽箭和铁蒺藜影响的,只有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头目们。来自营墙内的羽箭叮叮当当地砸在他们的铁甲上,没有任何收效。洒在泥土里的铁蒺藜对钉了铁掌的马蹄,杀伤力也微乎其微。人分三六九等,等级越高命越金贵。这一点上,绿林与官府其实并没任何差别。

  在这些铁甲头目的威逼下,喽啰兵们不得不冒着箭雨继续前行,每一步,都以数十条性命为代价。刚刚被“打扫”过的战场上,转眼间就又躺满了伤号。凄厉的呼救声,痛苦的哀叫声,还有临死前绝望的**声,在夜幕下此起彼伏。然而,绿林好汉和喽啰兵们,却谁也不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偏一下头,更无暇施以援手。

  绿林道有绿林道的规矩,强者生存并拥有最多的财富,最多的女人。弱者以最快速度死掉,一茬接着一茬。如是几场恶战之后,还留下来的,就都是百战精锐。根本无须大小当家们去操持训练。既节省了粮食,又节省了精力,简直是一石数鸟!

  生命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卑贱,作为人类的同情心与良知统统荡然无存。喽啰们像狼一样瞪着通红的眼睛,在头狼的逼迫下,艰难地向猎物围拢。他们不指望从袍泽那里得到任何帮助和怜悯,也不会帮助和怜悯自己的袍泽。他们只顾挥舞着盾牌和兵器,向前,向前,踯躅向前,每向前一步,都留下数十具尸体。

  自然界有一个残酷的定律,当整体的数量庞大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就足以抵消个体的毁灭。绿林道也是如此,尽管有成百上千的喽啰兵们倒在了半路上,他们的队伍,依旧距离营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二十步,十五步,十步,五步……

  “啊——!”冲在最前方的百余名悍匪,嘴里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嚎。加快脚步,纵身扑向营墙。只要他们翻墙而过,就彻底锁定了胜局。营盘内的汉军只有三千不到,会像海浪中的沙里一样,转眼就被吞没得干干净净。

  “向上,戳!”韩重赟用力挥动宝刀,果断下令。

  紧贴在营墙内侧的汉军士卒齐齐将长枪上捅,鲜血飞溅如瀑。正在试图翻墙而入的悍匪们被锋利的矛锋贯胸而过,惨叫着丢下兵器,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又一排绿林同伙蜂拥而上,用手压住他们尚未死透的躯壳,脚踩着他们的后背继续向内攀爬。每个人都瞪着通红的眼睛,每个的面目都异常狰狞。

  “别慌,别慌,撤枪,继续戳,戳死他们!”杨光义策马沿着营墙内侧跑动,一边挥枪捅死已经跳过营墙的漏网之鱼,一边大声鼓舞士气。

  “别慌,别慌,撤枪,继续戳,背后交给我们!”左一都幸存的骑兵们紧跟在杨光义身后,像梳子般沿着营墙内绕着圈子。遇到已经冲进营内的敌兵,挥手就是一刀。遇到敢不服号令,掉头逃命的自己人,同样也是挥手一刀。

  一排拖着尾焰的火箭从半空中落下,将骑兵们放翻了七八个。杨光义心疼得哇哇大叫,手中骑枪舞得宛若一只车轮。又一排拖着尾焰的火箭呼啸而至,大部分都被骑枪带起的气流搅飞,在黑暗中不知去向。然而,却有几支流矢穿透了骑枪的防御圈儿,两支命中他的后背,四支射中了他胯下的坐骑。

  可怜的战马向前继续努力跑了几步,悲鸣着缓缓跪倒。通人性的良驹,至死,也不肯摔伤自己的主人。下一个瞬间,杨光义背着两根雕翎箭从血泊中跳起,徒步冲向营墙。手中骑枪向前猛探,将一名刚刚跳进来的山贼头目戳了个透心儿凉。然后又拧身戳翻另外一名山贼喽啰,咆哮着将尸体甩出营外。

  “冲这来,爷爷在这儿!”他挥舞骑枪,疯虎般沿着营墙左冲右突。麾下没有一合之敌。有名刚刚翻入营地内的土匪被他疯狂的模样吓得胆寒,居然转过身,试图再次翻墙而出。杨光义快步追上去,一枪将此人从背后捅死。随即右手下压,左手上举,双腿和四肢同时发力,“啊——!”

  尸体被骑枪直接挑上了半空,倒飞出四五步,将另外三名正在努力靠近营墙的山贼同时砸倒。

  正对着杨光义所在位置的土匪们,果断避其锋樱。周围的危险局面,得到了大幅度缓解。“上马,杨将军上马!”两名骑兵牵着一匹失去主人的坐骑,如飞而至。马身上还带着前主人的血,顺着鞍子和金镫淅淅沥沥。杨光义毫不犹豫地就跳了上去,挥舞着骑枪继续在营墙内绕圈儿。见到某处吃紧,或者发现某个漏网之鱼,就怒吼着冲上去厮杀。不管对方是头目还是喽啰,皆不死不休。

  在他和周围将士的努力下,单薄的营墙,始终固若金汤。然而,没有营墙防护的正门口儿,形势却越来越危急。凭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土匪们如同潮水向前扑,一波接着一波。每一波人浪退去,都留下数十具鲜血淋漓的尸骸。每一波攻击结束,都能将防御方的队伍磨掉厚厚的一层。

  继续这样下去,甭说营内地只有区区三千将士,就是人数再增加五倍,填不满眼前这个血肉磨坊。韩重赟迅速意识到危机,咬着牙调整战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随着三声短促的号角,弓箭手朝着营门口十步之内的区域,射出一波茂密的羽箭。

  敌军的新一波攻势被提前终止,头目和喽啰们不得不仓惶后退。趁着两军脱离接触的瞬间,堵在营内门口的汉军步卒们迅速从方阵正中央让出一条通道。左三都两百名骑兵在都将李京的带领下,喷涌而出。于加速跑动中组成一个锐利的枪锋,直戳敌军正中央!

  “那还不是刚才跟我一样的战术?到头来还得劳姓宁的冒死相救!”杨光义的眉头迅速皱成一团,对韩重赟不肯吃一堑长一智的举动,非常困惑。然而,很快,他脸上的困惑就被惊讶所取代,拉住坐骑持枪而立,目光死死盯着营门外的战场,瞠目结舌。

  不光左三都奉命主动出击,战斗力最弱,绝大多数坐骑都换成了矮小愚笨漠北马的左二都,居然也冲出了营门。后者没有追随前者加速冲击敌阵,估计也追赶不上。后者在营门口,自家步卒的队伍前,缓缓聚拢,缓缓组成了一个方阵。宁子明宽宽的背影,就像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横亘子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巍峨挺拔,风吹不倒,雨亦无法奈何其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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