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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汴梁误 第十五章 郁气如潮(三)


  第十五章  郁气如潮(三)

  车马于途,燕京城已经在望。

  王禀忝为护送两位使节来到此地的大将,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了前面。在他追随童贯离去的时候,燕京城还是一副破败到了极处的模样,半城毁于大火,几处城门上的巍峨箭楼已经被完全烧坍塌,城门内外,护城河内,到处都是尸首,宋军辽军流民百姓所在皆有。

  在他的意中,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两个月不足的功夫,一帮武臣居于这破败之地,还能将燕京城收拾成什么模样?不糟蹋得更坏算是不错了。他是老行伍了,数万才经历血战的丘八爷居于一处,到底有多大破坏力他是再清楚不过。当日北伐之前,西军顿兵于河间一带,就是大宋河北自家地盘,都给这些丘八爷闹得不成一个模样。他是童贯身边人,每天都有地方官来哭诉叫苦。

  几万大军在这里,后面转运上来的只有基本供应,朝廷对燕云战事还没有一个说法,这犒赏封赏都还没有下来。燕京城是辽人南京道腹心之地,又有几十万逃难燕民在这左近,现在又没人拘管,这些军将还不早早就开始自己犒劳自己了?意料当中,不把这里糟蹋完不算罢休。

  其实朝廷,也打算是舍了战后燕地。王黼聚敛的六千三百贯伐辽军费,已经用得干干净净。近来日常供应,都是三司在想法应付,已经是叫苦连天。如此奇功,犒赏当是一个惊人数字,舍了战后燕地,这些军将捞饱了,将来对犒赏的胃口说不定就要小上许多。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不论是王禀还是耿南仲宇文虚中,一路前来,都准备看到一个荒凉破败到了极处的燕地,被糟蹋成什么惨状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耿南仲虽然开口就是仁民爱物的君子大道理,但是也绝不会在这个上头多说半句。只要能收服这些丘八,在朝争当中占了上风,这个前辽统治了百多年地方的子民,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一路行来,倒是大大的出乎他们的意料。于途宋军绝少,只是维持着正常的军情传递,文报通路。燕地虽然战后萧条残破,可是难民归乡于途,基本没有宋军骚扰。各处坞壁堡寨也都有炊烟,田地虽然抛荒严重,水利更破坏得不成模样,但是已经有破衣烂衫的百姓在尽力做一些春耕的准备。

  本来王禀和耿南仲宇文虚中他们以为,幽燕菁华,尽数都在燕京。这些丘八太爷嫌弃其他地方没有油水,自然都聚集到燕京城生发去了。其他地方秩序粗安,换来的就是燕京城应该已经是人间地狱!

  等到现在亲临,才让他们大吃一惊。燕京城不仅不是人间地狱,居然还是一副整肃气象!仿佛就是大宋境内,一等能臣治下的升平之时州郡一般!

  宋军大部,果然都聚集于此,但是城外四下密密麻麻扎下的营寨,表明宋军没有混杂在城中胡闹,而是安于营中。营寨扎得严整,周遭也收拾得干净。营寨之间还有临时集市的草棚,虽然因为天使到来,这些集市都已经停市,空荡荡的一人也无。可也表明了宋军数万人,对燕京百姓骚扰很轻。当兵的腰里有铜,燕京百姓还敢和他们做生意市易,用战后仅存的家当,换点糊口之资。

  燕京城墙,也尽力整修过了,城上城下,到处都是脚手架和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料堆。护城河也在疏浚,翻起的新鲜泥土堆砌在内侧岸壁上,等于又加了一道土垒防御工事。城墙上下同样空空荡荡,恭谨迎候天使到来,但是也可以想见平日不知道多少燕地百姓被组织了起来,以工代赈。而燕京本来就是咽喉要害之地,这处雄城修补完全,就是屏藩之靠!征用民力起来有序工作,本来就是很考究行政组织能力的一件事情。一旦要动,就是大工,进行当中麻烦更是少不了。在承平之地进行此事都是让地方能臣挠头的麻烦事情。但是这群丘八,竟然就在战后新得之地,短短一月多的时间内,就将燕京城内外百姓安抚组织调动得成了这般模样!

  所有一切,还不仅仅于此。燕京城左近,田地明显都收拾过了,除了杂草,修补了一些小的灌溉水利。收容下来的难民百姓的草棚子,整整齐齐的在周遭广袤田野里头一片片的矗立着。这些丘八太爷,居然将无主荒地都分发了下去,难民百姓收容了起来,即将到来的春耕,都准备得似模似样!

  王禀固然是看得目瞪口呆,就连车中两位天使都是动容,在车上互相对望,都是神色凝重。

  对武臣,文人士大夫是看不起的,只会破坏而不会建设。粗鄙无文之辈也居多。所以他们来收兵权是理直气壮,马上得之马上无法治之,还不是要靠我等文臣?来收容难民,组织耕作市易,收粮收税上来供养这些丘八太爷。这样算来,以文驭武还不是天经地义?

  却没想到,没有他们这些文臣插手,这些武人也将幽燕新得残破之地,治理成这般模样!就是一向自负的宇文虚中,自问也没有这分本事。燕地这番景象,他们看在眼中,半点也没有为燕地百姓欣慰的心思,心头心事却又重了三分。

  这些聚于燕地的武臣集团,必须打压下去!尤其是那个萧言。据传回来的消息,这一两个月,幽燕之地,老种他们西军将门集团避道,都是萧言在主持一切。说实在的,武人不怕他们跋扈,不怕他们能厮杀,不怕他们随便带一支军就有万人敌的本事,怕的就是武臣插手地方,而且他们还具备插手地方的能力!这萧言,武可破军,文足治郡,政争上面露了一手就让童贯狼狈离开,却不知道怎生就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物出来。

  留他不得!

  看到后来,耿南仲和宇文虚中都已经走到了车厢外面,立于车上极目四顾,两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大军正在旗帜飘扬的前行,在离燕京城还有七八里的地方,就突然听见号角呜呜响动,接着就是金鼓齐鸣,大吹大打的声响中,燕京城面对使节来路的城门大开。周遭营寨也都开了营门,披挂整齐的诸军将领都衣着鲜洁,一排排的鱼贯而出。接着就是全副迎接使节的仪仗,在城下一字排开,丝竹金鼓之声,错杂飘扬。再然后就是一队队的宋军甲士,军卒披甲,使臣簪花,一排排一队队的摆开阵势列开。领兵将领一声声喝令传下来,哗的一声整齐响动,燕京城外,各处营寨门口的大队宋军,已经全都单膝跪下。奉迎使节够身份的将领上前几步也全都下马行礼,呼喊之声骤然响起:“恭迎天使代天巡阅,臣等不胜惶恐之至!”

  耿南仲和宇文虚中对望一眼,总算是来了,和那个萧言正面交手的机会到了。却不知道,他有什么法子,对抗汴梁而来的旨意。他这个南归降臣,难道还敢挣扎反抗不成?

  转眼之间,纷纷车马就已经抵达燕京城门之外,护送使节而来的三千军卒止步,旗牌官将坐骑牵来,耿南仲和宇文虚中弃车上马,就有王禀一人衣甲鲜明,策马在侧后护持,直直来到那些正行礼恭迎的诸将面前。

  一群锦袍亮甲的将领当中,站在头前的身子瘦小,白须飘拂,正是燕京诸将当中身份最尊的种师道。他没有半点自持身份的意思,恭谨弯腰行礼。这么大岁数了,保持这个姿势如此之久也当真不容易。耿南仲和宇文虚中策马而前,离种师道几步就已经翻身下马,这次他们对西军总的态度而言,是拉拢居多,现下两人都是分外客气,一左一右将种师道搀扶起来。

  耿南仲是正使,还有点自持身份,他是太子老师,一向深居简出,和这些将帅也不太熟悉,只是笑着不开口。宇文虚中当日在汴梁是个活跃人物,对兵事也感兴趣,没事就朝枢密副使吴敏那里跑,和老种也有过数面之缘。当下笑道:“老种相公,某等持节而来,你是白发重将,仪注行一下也就够了,还这样弯腰曲背的,却是臊某等这两个书生了!”

  老种被两人搀扶着,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岂敢岂敢?某等百战克复燕云,却三两个月没人搭理,正惶恐朝廷是不是忘了俺们这些效死之士,现在两位相公到来,正如拨开云霓见日一般,满心都是感念朝廷恩德,这礼节,焉敢不郑重一些?”

  老种一句话出,两位使节都是神色一僵。这位西军重将,话语当中郁气怎么也掩饰不住。这一开头,就不是好兆头,此次北来,果然是件有点棘手的差事……要不是如此棘手,怎么会两派互斗之间,却让他们这清流一党拣了这么一个便宜?

  虽然话有点难听,但是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也没怎么放在心里。老种资格足够发发牢骚,不过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数万军马孤悬新得之地,难道还敢对抗大宋汴梁朝意么?百余年来,哪次文臣压制武臣的时候,这帮丘八不是骂骂咧咧的最后还是听命?

  两人不想这个当口就恶了西军,当下就装没听见。和老种寒暄两句,就由老种一一引荐西军诸将。诸将都是礼节恭谨,一个个脸色都不大好看。耿南仲和宇文虚中就当没看见,话语都是加倍客气接纳,宇文虚中更是言辞便给,言笑不禁,勉强维持着一个朝廷使节一意抚慰劳苦功高将士们的气氛。

  王禀这个时候也已经下马,同样恭谨的侍立在耿南仲和宇文虚中身后。西军将领不屑的目光看过来,王禀都悄悄避开,只是专注打量迎接使节的诸将,扫视一眼他就沉下了脸色,仔细再看一遍,脸色就是加倍的难看起来。

  萧言和他麾下的一干将领,都不在其中!难道萧言在燕京城中,就敢不出来迎接两位代天阅军的使节不成?这不是将现成的把柄交到耿南仲和宇文虚中的手中么?萧言此子,机变百出,绝不会做这种笨伯事情!

  难道萧言不在燕京城中?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到底在干些什么?王禀手脚有些发凉,忍不住环视了一下四处。其实一路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一个老大疑惑已经横亘在胸中,看这燕京四下扎营架势,西军主力绝大部分已经群集于一地。这么多军马集结于一地,又是才打下来的疆土,这已经是大违常理的事情,结合着萧言不在迎候人群当中的古怪,老种和萧言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疑惑就在王禀胸中翻滚。他自然是对立下大功之后反而要遭遇压制报复的萧言心怀愧疚。可是也绝不代表他愿意看到燕地发生什么变故。可是这个场合,绝没有他开口发问的余地,只能任着这团疑惑,在胸中越滚越大!

  好在发现了这个异状的,不止他王禀一人而已。耿南仲和宇文虚中此来,主要就是冲着萧言。对这个人物,两人都好奇得很,一路上也都反复盘算过了,和萧言初会,到底要说什么言辞,用什么做派,才能既稳住他又让压住他的气焰,一开始就让这些横空出世的人物就两人范围,车中无聊,两人甚至还演练了不少回。这番言辞都憋在胸口,就等见着萧言就喷薄而出。

  老种引着他们,一一引荐过去,西军有名将领差不多都打了一个照面了,却怎么也没引荐到一个叫做萧言的家伙。耿南仲养气功夫十足,还能强憋着。宇文虚中却是满心思要在此行显露自己本事抱负,好名动天下的,当下就再也忍耐不住,笑着打哈哈:“西军上下,何其济济多士!要不是这等虎贲,原也难以速下这燕京雄城!不过这拿下燕京雄城,据说还有萧宣赞的不少功劳,某只讶异,凭着眼前西军诸将,这萧宣赞还能从老种相公手里分走功劳不成?汴梁城中,这萧宣赞之名也灌了一耳朵都是了,老种相公,是不是给某等二人引荐一下?”

  耿南仲也停下了脸上笑容,向着走在两人身边的种师道望去。种师道转头迎着他们目光,老脸上一副半痴不呆的模样,啊了一声才缓缓开口:“两位天使,难道未曾接到俺们发出的文报?萧宣赞此刻不在燕京城啊!”

  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一起瞪大了眼睛,难掩震惊之色。萧言此子,到底在做些什么?老种这老头子,明显是和萧言有所配合,他又在打的什么盘算?萧言避开他们两位使节,恐怕怕的就是当场被他们雷厉风行的拿下,所以才走避到外面去……可是避得了一时,难道避得了一世?除非他反出大宋!他要是真的反出大宋,反而是遂了大家的心愿!除非他能利用到争取到的这几天功夫,来行什么翻盘的手段……他又有什么翻盘的手段?

  至于老种说发出了军报,耿南仲和宇文虚中毫不怀疑老种和萧言他们的确发出了军报。可是两人就在途中向北而来,军报却是向南传递,自然是送不到他们两人手中!说不定老种和萧言再用什么手段,让这军报送得慢一些……这两人到底有什么计较,在行什么勾当!

  宇文虚中最先反应过来,淡淡一笑,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某等自然是没有接到这军报…………可惜不能在燕京城和萧宣赞相会……却不知道,这军报上所提及的,是怎样要紧的事体,连某等代天阅军,萧宣赞都不能等候?”

  老种神色也淡淡的,仿佛说着的是一件最为无关紧要的事情:“燕京虽下,燕云之地却未全平。辽人余孽,汇聚西北,勾连云内诸军州耶律延禧所部,正在扫荡俺们军力所不及之军州,试图反攻燕京,还竖起了什么鸟复辽军的旗号,声势浩大,半个幽燕之地已经大为震动……萧宣赞心切国事,已经率领本部人马前往堵击剿除,汴梁朝中,以为打下燕京就是北伐事了,却哪里想到,俺们这些军将,还是坐在火山口上,还在苦苦为平定燕地厮杀!”

  什么囚攮的复辽军!文雅若耿南仲和宇文虚中,这个时候在心里都骂了一句不雅之词。武臣养寇自重,也是文臣见惯手段。不过有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我等二人入居燕京,召你萧言回师来见,你萧言回来还是不回来?回来就得就我等范围,不回来也只有反出大宋一途,放你出燕京的西军也脱不了牵连,反而是我等最为喜闻乐见之事!你萧言避开我等二人,容这几天功夫又有什么作用?当真是小儿伎俩!至于那复辽军,所谓声势,多半还不是你老种和萧言捏造出来的,就算声势当真是如此浩大,半个燕地让他们糟蹋就是了,只要这些武臣能就范围,不难慢慢讨平,到时候多死一些人罢了,反正又死不到我们头上!

  宇文虚中最先想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笑而不语。耿南仲却是方正得多的脾气,老种和萧言这么明目张胆的欺上门来,他心里真是深恶之。武臣跋扈无文,稍稍放松一点拘管,就是眼前这般模样!王黼童贯和老公相他们斗得不亦乐乎,居然能将这种大事撒开不管,最后还不是我们这些清流士大夫,心切国事之辈来收拾局面!

  当下他就冷冷的向老种发问:“既然辽人余孽势大,怎么就萧宣赞一部出往剿洗?西军为何不出?萧宣赞所领出兵一部,西军出兵一部,几位相公和萧宣赞在燕京城中坐镇主持,随时可以四下应援,不是更合道理?官家遣使垂顾阅军,办理善后,此要事也,萧宣赞怎么就敢于轻出?官家体面,置于何地?萧言南归降臣,不知大宋体制,倒也罢了,老种相公重将也,怎么就不知道主持一切?老种相公,私谊虽在,公义难费,说不得某就要参你这一本!”

  两位使节要是好好说话,西军诸将也不在意礼节行全套,将两人捧到天上去。现在横是准备撕破脸和朝中使节闹上一场了,这位耿南仲耿大使节,在下车伊始,就开口要对西军当中威望深重的老种相公要参要弹,当真是好大威势。当下西军诸将脸色都黑了下来,有的人低低开口,嘴巴一张一合,明显就在暗地骂娘。

  老种神色不动,回顾一下僵在那里的诸将,淡淡的笑了:“更合道理?也罢,俺们这些粗鄙武臣,也来和两位使节说说道理!俺们西军,十五万出于陕西诸路,为童宣帅指挥着杀来杀去,结果现在在这里的,不过一半不到的数字,童宣帅几次丧师,现在在汴梁享福安坐,俺们却还在这火山口上,几个月无人问津,这合不合道理?童宣帅不问罪,却问俺们罪过,这合不合道理?”

  此前老种满是衰颓作态,腰弯着,走路颤颤巍巍的,说话还故意一副漏风模样。现在却已经直起了腰,脸上岁月留痕如刀砍斧刻一般,记录着这大宋老将几十年不凡的历史。两眼当中冒出的也全是精光,顾盼有威,哪里还像七十多岁的老头子!

  他按剑举手,一扫在场诸将,盯着耿南仲言道:“西军远戍两年多,不管绍圣前法,还是绍圣后法,远戍近三年,未曾归戍。俺们那位统帅,却是来去自如,擅离战地,这合不合道理?将士远征,用性命博官家犒赏,博朝廷封赠,热肚皮迎着冷枪头,一战下来,死伤一片。还不是等着换一些卖命钱,好归乡养活一大家子,甚至周济战死袍泽家属,给子孙儿女留些田地……可是北伐以来,除了日常粮食军资供应,大半年战事打下来,统共领了四个月的饷钱!战事紧急,俺们心切国事,可以不讨饷。可是燕京打下来两个月了。军将士卒们等朝廷犒赏等得脖子都长了,却无一分一文到手,还得从军中公用贴钱出来,替大宋收容抚慰这新得之地的百姓流民,两位使节代天阅军,旨意当中也有抚慰之意,这军心不收,如何远战?两位使节不提如何宣慰俺们这些军将儿郎,倒是指责俺们不出,这合不合道理?”

  老种说得慷慨激昂,他身后那些西军将领听得眉飞色舞,虽然没有出言附和。但是被老种激起的那种郁郁之气,耿南仲和宇文虚中立身其间,当真感觉如海潮一般冲击在自己身上!耿南仲脸色已经铁青到了极处,他不是个言辞便给的人,也没有经历这种大队武臣抗声以对的场面,一时间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只是气得手脚冰凉。这天下要乱了,武人跋扈至此!还不是当日童贯统军无力,养出来的这等骄横之气!大宋之祸,大宋之祸啊!

  宇文虚中也不开口,只是冷眼旁观着眼前一切。眼前一切,显然已经不是来前所预想的局面。既然有变故,策略就得调整,还不如就让老种说下去,将他们的盘算筹划摸清楚,再好下手应对。他也就站在那里,脸上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就任老种继续说下去。

  老种果然没有停口的意思,白须颤动,神色激愤,仍然滔滔不绝:“……俺们已经尽心竭力,支撑眼前一切。西军远戍三年,军心已然老大,如何能强使出去远战?一旦不利,反而助长辽人余孽声势,到时候燕地局势,才是当真不可收拾!萧宣赞忠义,麾下神武常胜军较之西军,还算生力,更多是精骑,来去如风,足可应对。萧宣赞立下如此奇功,没有在燕京城中等赏,反而慨然而出,去迎战辽人余孽。胜则不足以夸功,复燕本是奇功,再打平一些辽人余孽,能添什么光彩?万一不利,反而大损声名功绩。可萧宣赞不计成败毁誉,毅然任事,俺心里只能写一个服字!本想着两位天使宣慰俺们西军之后,收拾起一些军心,老头子自然也是要出兵,打平燕地,将这么一片大好河山奉在官家阶前,无为后来者患,却没想到两位使节不问情由,只是寻俺们这些百战余生丘八的不是!这又合不合道理?

  ……圣明无过于官家,俺们接到的旨意,也是说两位使节前来宣慰诸军。办理燕地战事善后之事。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俺们还能有什么话说?可是未见两位使节宣慰,细细查问燕地局面情由,反倒立刻就寻起俺们不是……童宣帅覆军杀将,现在安居燕京城中,怎么没见两位使节寻他不是?既然童宣帅弃俺们而去,俺们现在留后燕云,就算官家面前,也要容得俺们说话,俺们也早有弹章弹童宣帅了!俺们百战余生之士,也不敢在两位使节面前再多说什么,只求两位使节能细细查访燕地一切详情,在措置一切,奏报于天……俺们只求一个公平!北伐以来,全军不论生者死者,俱都感念无地!”

  言罢,老种深深一揖到地。在他身后西军诸将,姚古以降,也全都一揖到地:“西军上下不论生死,同感两位天使大恩大德!”

  这还叫不想多说什么?老种简直说了一个滔滔不绝,将西军北伐以来的满腹郁气,在这一刻几乎都倾泻而出!耿南仲脸色已经铁青到了极处,他是再纯正不过的士大夫,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这些武夫的跋扈要挟之举!别看西军将领甲胄森严,这么多西军士卒列队而望,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还真不怕什么,冷哼一声就要说话,却感觉自己身后被人一拉,回头看去,就见宇文虚中缓缓向自己摇头。

  耿南仲一怔之下,宇文虚中已经越过他,双手将种师道搀起,微笑道:“老种相公,何至于此?某等二人,对燕地之事绝无成见,自然是秉公论处,诸将立下大功,正是等着朝廷封赠超赏的时候,何苦闹这种意气?且进城说话!萧宣赞既然出外,也就罢了,等他那里回报军情,辽人余孽事了,再见萧宣赞也就罢了,某等是打算好好叨扰老种相公几日的,那在乎迟早这些功夫?一路行来,五脏庙少人祭扫,早就要沸反盈天,老种相公该不会连这一顿都舍不得罢?”

  宇文虚中说了软话,老种也立刻就满脸堆笑,举手奉请,头前带路:“能宴于两位天使,正是种某人之幸,两位天使,请,请,请!”

  诸将哗的一声散开,自然有旗牌将两位使节的坐骑牵来。耿南仲宇文虚中翻身上马。老种走在前面,两人在后,王禀随侍,再后面就是一大堆西军将领。金鼓丝竹又立刻吹打起来,仪仗也都全部打出,遮天蔽日一般的引导在前,浩浩荡荡的就穿城而过,直奔燕京城中衙署而去。

  本来朝廷使节代天踏足燕京城中,是大宋百余年来空前盛事。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也对此事颇为自得热衷,宋人士大夫富贵是不愁的了,稍有操守的,无不好名。此时千军簇拥下直入燕京,本来应该激动万分,说不定在马上还要赋诗纪盛,可是经过城门口迎候的这一出。燕京雄城气象,竟然没有半分入两人眼底!

  西军诸将虽然对两位使节前呼后拥,可是前头老种,后面诸将,都刻意的和他们保持距离,那生疏味道,藏也藏不住。两人身边就一个王禀,显得空荡荡的。

  骑在马上,耿南仲黑着一张脸,终于按捺不住,靠近仍然强自撑持着笑意,不住左顾右盼的宇文虚中,冷冷道:“叔通,你这是什么意思!武臣跋扈要挟,你就低头了么?我等直道而行,他们还敢反出大宋不成?就应该痛斥老种,召回萧言。原来商议手段,还要加倍为之,痛痛的挫掉他们这等气焰!武臣跋扈,这动摇的是大宋国本!就算某等殉于燕京城中,留下的也是千古香名!叔通你如此举动,莫是要迫某与你割席么?”

  宇文虚中看着耿南仲,微微摇头:“……希道兄啊希道兄,如此便是行快意事了,却是与大事无济!”

  耿南仲一怔,正想出言反驳,宇文虚中却已经又快又急的再度开口:“某等此来,是怎么寻着这个机会的?老公相与王相公两派互斗,却撇下燕云这个烫手山芋无人料理。官家满心思的都巴望着能早点了却燕云诸般事宜,好献功于太庙!此等正是官家丰亨豫大的局面,怎么容得败坏?所以这些武臣跋扈也好,不跋扈也好,只要早点料理了,官家就不在意。而我等一脉和童宣帅暂时联合,童宣帅本来是西军旧帅,官家还有点相信童宣帅对西军还有余威,我等与童宣帅一党联手,看来是最快能了却燕云事的,既然我等要压制武臣,官家也随我等去了,这些官家并不在意……

  ……可是眼前局势,又多出一个辽人余孽出来!这些武臣养寇自重,虽然是不入流的手段,可是我等要是将他们逼急了,这些武臣都是全无心肝之辈,他们就真的能让燕地大乱!好容易克复了燕云之地,迟迟不得善后,等来的却是大乱的消息,官家该如何想?官家会如何做?这些武臣倒是看得明白,看燕京一城被他们整治得这般,这些武臣当中,也有大才!只是论不定是萧言还是西军里头的了……希道兄,你说某等还能操切行事么?”

  听了宇文虚中一席话,耿南仲脸色难看程度,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此刻也只能冷哼出声:“难道就此束手?被这些武臣要挟,他们要如何,某等便如何么?那么某等此行之后,如何在朝中立足?天下又如何看某二人?……朝中两派奸党大乱国事,结果连这些武臣之辈都压制不住,眼看就要成藩镇之祸!童贯此辈,虽死莫赎!”

  宇文虚中淡笑,神色当中满满的都是自信:“……倒也不至于此,西军家都在大宋陕西诸路,百年举国奉养,深仁厚泽之下,这些武臣,这次的确是在童宣帅手下受了冤屈,倒也不至于走到藩镇那一步……事情还有可为。现在他们把持住的,就是辽人余孽起事这一件事情而已……你我二人静下心来,先周旋一段时日,只要查明辽人余孽之事不过如此——此事老种萧言将其夸大了十倍是必然之事!你我二人再赶紧催后路将犒赏运上来,稍安军心之后,他们也懈怠轻看我等之后,再行雷霆手段!将萧言召回,说不得就要杀鸡给猴看了……谁谓书生不能杀人?恩威并施之下,西军也只有束手,一天云雾,就化作烟消云散……希道兄,此处还是你我扬名天下之处!”

  听完宇文虚中的计较,耿南仲不语默默沉吟。他自知不如宇文虚中那样机变百出,也只有由得他拿主意。不知道为什么,耿南仲就是没有宇文虚中那样信心满满,半晌之后,才低低叹息一声:“叔通兄,一切都依你就是,某等和老种周旋一些时日再看罢……不知道为什么,这燕京城中,某总觉得郁气如潮……武臣跋扈之辈,本来就少有心肝,被国朝代代正人相承,牢牢压制在下,这郁气凝聚,也有百年了……郁气钟得久了,就成了戾气,却怎生也不能让这戾气出笼!叔通兄,你机变无双,此间事,多多拜托于阁下了!”

  王禀静悄悄的跟在两人身后,对于王禀,两人也没什么戒心。这点可靠武力,正是要用恩义结之的。和王禀一路同行,也知道王禀是一个方正厚重人,大有士大夫气。对一个武臣说他有士大夫气,那是夸奖到了天上去了。两人说话没有避开王禀,虽然周遭金鼓丝竹喧闹,王禀也听清了大半。

  在背后,他只是暗暗摇头,虽然宇文虚中灵活,当下就暂时后退一步。可是言辞里面,仍然将武臣看轻,以为手腕灵活一点,这些武夫自然还是要就范围。两人倒是对老种提防多一些,对萧言却还是没怎么放在眼里。只怕以为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老种的安排,萧言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那是他们没有见过萧言啊……一场北伐战事,萧言不仅以微薄力量立下了克复燕云的奇功,而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居然将根基地位远远超过他数十倍的童贯给灰溜溜的赶走!王禀几乎可以断言,眼前燕云一切,一定就是萧言主导着进行到此步的!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以为暂时敷衍一下,就可以慢这些武臣之心,最后再用雷霆手段。他们却不知道,也许萧言的雷霆手段,却要马上使出来了!他一向行事,都是间不容发,绝不给你有足够应对的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王禀却不想提醒两位使节这个。周遭一切,郁气如潮。这句话耿南仲是说对了。这是大宋百年文臣压制武臣的郁气!是在这危难之际,大宋只有这么一点点能战之兵,文臣之辈还百般提防,百般摧折所激发出来的郁气!这郁气钟得久了,当真会变成戾气,还不如就让其抒发出来……国势飘摇之际,还是保存一些能战武力罢!到时候上阵拼杀的,还不是这些武臣?他们能稍有地位,将来国难之际,才能尽心竭力,为国死战!

  老种老种,你大概就是为的这个,才尽自己全力来帮助萧言的罢?

  王禀的预料,果然比耿南仲和宇文虚中这两位使节准确了许多。

  萧言的雷霆手段,果然就在眼前!

  幽燕边地上荒野之间,各处营寨当中火把光芒星星点点,将周遭一切映照得清晰可辨。四下营寨里,偶尔还有契丹语的歌声响起,辞气苍凉而雄壮,在空旷的四野当中,传出去老远。

  两百多年下来,说实在的,那个镔铁民族也早就脆弱了许多。早就不是阿保机时代的兵锋如铁了。所以女真崛起,一下就溃败成落花流水一般的模样。但是在这绝境当中,这些契丹遗民,辽人余孽,仿佛有找回了祖上一点血气,哪怕处在如此绝境,也要追随他们契丹人最后一位大英雄大石林牙,做拼死一搏。

  四下那些破烂营寨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削尖手中木棍,打磨一口劣刀,砍伐木料拼成一面橹盾。营寨当中最后一点食粮也拉出来分发了,不管老少,尽皆一饱,就等着明日溃营而出,蔓延燕地四下,做死中求活的一搏。

  除了歌声,偶尔还有女子呜咽,鬼哭一般间或响起,让周遭一切,不类人间景象。

  这里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们最后的拼死努力,不过是按照一个人的剧本上演而已。在这剧本上面,他们的命运早就注定。

  这个人,正是萧言。

  复辽军老营当中,自然比周遭那些破烂营寨谨严许多。营寨当中,安安静静,只有刁斗梆号之声,火把猎猎燃动,照亮了营寨当中高悬的耶律大石旗帜。就是这面旗帜,引得这些辽人遗民冒死追随。

  萧言披着斗篷,站在营寨当中一处角楼之上,看着四野星星点点,看着旷野当中这带着点苍凉的末路景象。

  几万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本来就是他来到这个乱世所追求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就是没有多少得意处。神情郁郁,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萧言背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响动,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亲卫头子张显拾级而上。护持萧言身处险地当中,张显这小白脸看起来也比平日还要谨慎十倍,每夜都是不住巡营,睡不了三两个时辰,每个要紧人物他都得反复查看,瞧着是不是被严密监视着,有没有什么疏漏。眼瞧着就瘦了下来。

  看见萧言回头,张显上前一步行礼下去:“宣赞,俺才巡视了一遍,耶律大石和甄六臣都有数十弟兄看着,没有疏漏处。甄六臣带来的那几百人马,也没什么异动,内外交通隔绝,也没什么异常…………只是明日就要大举,照宣赞的布置,那些辽人余孽分道四出,这里老营怎么样每路也要调出几十人马支援一下,这人手分得薄了,总是吃力处……宣赞,能不能不要抽调人马?辽人余孽随便他们怎么闹,他们是死是活,总大不过宣赞的安危!”

  萧言缓缓摇头:“要将声势闹大一些,足够震动汴梁,这些辽人余孽当中,必须要有代表耶律大石的骨干支撑。这点人是省不得的……而且有他们居中做为核心,总能控制这乱事规模一些,能少杀些人就少一些罢……再说了,没有他们做为耳目,我怎么知道这场乱事发展到了什么地步,火候是不是足够,什么时机才最适合我发作动手?耶律大石和甄六臣不过是两个人,我也没那么娇弱,有个两百心腹,就足够控制了,再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张显无声点头领命,萧言说出这般大道理,他还能说什么?只有这些日子将自己睡眠再减一个时辰,照顾得更周密一些罢了。他本想退下,但是看着萧言神色郁郁,一副难以开解的模样,忍不住就多问了一句:“宣赞,是在担心燕京那里么?”

  萧言一笑摇头,裹紧了身上斗篷:“两个文臣,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个世道讲的还是实力,我也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怕不着他们……”

  他沉吟一下,最后还是苦笑道:“我只是觉得,眼前这一切,似乎不是我想要的……”

  萧言还想要什么?张显不明白这个,也不好插口,只能静静听着。萧言也不看他,只是在那里喃喃自语:“我当日发誓,来到这里,就是新生。要扶危定难,要不负此生……可是这叫做不负此生么?只是在为了自己权位,不惜牺牲所有一切,只朝前狂奔。什么东西都能牺牲了,这此生还有什么味道?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短短失态,不过一瞬即逝,萧言转瞬就振作起精神,搓搓自己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脸:“这场大戏好容易要上演,还多想什么!他妈的,张显你也下去,多睡一会儿,瞧瞧你那眼睛,简直就是兔子!养足精神,追随老子给汴梁来人一个好看,让他们知道,老子不是他们轻易动得了的!”

  言罢他就不顾张显,紧紧身上斗篷,大步的就朝着角楼下走去。张显怔在那里,挠挠脑袋,赶紧跟了上去。

  只留下空空角楼矗立在那里,夜风掠过,呜咽有声。

  在燕山之上,一处山头上面,十余骑马立于高处,同样看着眼前旷野之上星星点点遍布四下的灯火。这些骑士都是一脸风霜之色,看来是急急行军而赶来这里的。

  当先一人,个子高大,手长脚长,星光之下双眉斜飞,俊朗英武。正是董大郎。

  他同样裹着一领斗篷,脸上露出的只是似笑非笑的神色:“奉天倡义复辽军么?好大场面,好大的郁气!也只有这般场面,才足够让俺伸展手脚!萧言哪萧言,董某人此次南下,就再不准备向北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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