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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取舍 (七 上)


  第四章  取舍  (七  上)

        手中这张弓只是普通的步弓,李旭没有把握再对两位故人手下留情。箭尖在眼前颤抖着,他瞄准了站在敌军队列之外的江湖郎中牛进达,没等手指松开,牛进达的身体忽然晃了晃,消失在前冲的人群里。

        旭子猛地觉得自己心里好一阵轻松,虽然他知道牛进达和他手中的那杆长柄厚背三环刀在一刻钟之后就可能出现在城墙边,但是依旧不愿意让老牛命丧在自己之手。他快速换了口气,把弓箭转向奸商张亮。走在队列外的张亮也好像有了预感般,身体快速地缩进了亲兵之后。旭子的手不得不松开,用羽箭射中了一名抬着巨木的壮汉。那名状汉惨叫着倒了下去,巨木脱手,将其周围的人绊倒了五、六个。

  敌楼和鱼梁道侧对的城墙上都陆续有羽箭飞出,将叛军将士射翻了十几个。行进在鱼梁道上的队形有些乱,但很快就回归了正常。未被射中的人从血泊中抬起了巨木,走在前排的重甲步兵用盾牌竖起了一堵移动的墙,三百多名铠甲各异的壮士,齐声发喊,高高地举起的手中兵器…….

  下一刻,牛进达又出现在旭子视线里。没等旭子把羽箭搭上弦,他的身体再度隐进了人群中。他和张亮已经通过吴黑闼的骂声,知道旭子就在城楼上。草原上一百步外取人性命那一箭,早已给两位豪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二人不想在没靠近城头之前就被人抬下去,所以在组织进攻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成为明显目标。

  李旭没有时间再刻意找目标了,敌军上来得太快,他需要用最快速度制造死亡。又一个抬着抬着巨木的汉子倒在了他的羽箭下,紧接着,是一名提着板斧的死士。旭子快速弯弓,又射中了一名手持双头短矛的家伙,但那人身上穿的铠甲明显是件宝贝。破甲箭只射进去半个箭头,就被铠甲的内层衬垫给阻住了。“啊啊――呃!”持矛者劈手遮断羽箭,举起半截箭杆向城头怒吼着示威。旭子快速又射了一箭,这次正中此人的咽喉。

  手持巨盾的铁甲武士再次靠近的城墙,他们没有向上攀登,而是快速向队伍两侧散去。沉重的巨木终于派上了用场,几名叛军一齐用力,把巨木的一端搭上了城墙。在这一瞬间,两三个抬木材的壮汉被射倒。但后排的叛军踩着他们的尸体跑过来,冒着城墙上的冷箭,将另一根巨木搭上了城头。

  两根巨木在城墙和鱼梁大道之间构成了一道完美的斜桥。第三根巨木已经抬近,但铁甲步卒们没耐心再等待了,他们跳上木桥,顺着斜坡冲上城头,然后是那些铠甲各异的家伙,大叫着,仿佛群狼扑食。一瞬间,叛军冲上来三十余人,其中有人呼喝了一声,横刀向北指了指,所有人立刻转身,快速扑向敌楼。

  “来得好!”宇文士及带着一队弟兄迎了上去,双方立刻展开了激战。扑上来的这群铠甲和兵器杂七杂八的家伙阵型不整,但个个身手都不错。宇文士及快速用长槊捅死了两名敌手,身边的护卫同时也倒下了两个。整齐的队形立刻出现了空档,叛军的勇士立刻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不顾生死地涌上前,将护卫们排出的阵型冲了个七零八落。

  沿着巨木搭成的斜坡,更多的叛军死士涌上。有人被冷箭射中,居然在倒下的瞬间扑向了宇文士及的亲卫,抱着对方一同栽下了城墙。有人拎着兵器在狭小的城头以一敌二,居然丝毫不落下风。

    “你在这掠阵!”李旭射出最后一支破甲箭,将步弓丢给了张秀。宇文士及顶不住了,跟在铁甲步卒身后打头阵的这群死士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他们是李密和杨玄感重金雇来的江湖豪杰,两军列阵而战,这些人起不到什么作用。在狭小的空间内捉对厮杀,这些人的杀人经验却远比雄武营的弟兄们老到。

  一个手持厚背砍刀的壮汉冲了上来,旭子前冲半步,在对方手臂刚刚抬起的刹那,用黑刀刺破了他的喉咙。他快速转身,黑刀顺着身体转动的力量从敌人的喉咙里拔了出来。血喷如泉,干扰了另一名叛军的视线,旭子的黑刀贴着此人脖颈扫过,将头颅和铁盔一同扫上了半空。

  “杀了他,杀了他!”旭子听见身敌人在大喊,接着,更多的人向他扑来。身边的弟兄陆续倒下,使得他一下子突入了敌军的重围。他砍翻正前方的敌人,却来不及后退。侧翼、正前、斜后,都有人高举着兵器冲过来。

  周大牛砍翻自己的对手,扑上前,用一面铁盾拼命地护住李旭的侧翼。一把斧子,一柄横刀同时劈来,砸得周大牛两臂发麻。“啊――――”周大牛口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却不肯放弃自己的职责。他哭喊着,双手握住盾牌,拼命向外挤。忽然,他感到前方压力一轻,一名敌人从眼前消失。另外一人惊恐地看着他,嘴巴张得可以看见喉咙里的小肉垂。周大牛知道了敌人惊惶的原因,双手继续前顶,然后猛地从盾下踢出一脚。这是马路上打群架的阴损招术,在两军阵前依然有效。包了铁的战靴前段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敌军惨叫着,仰面朝天落下城墙。

  “保护将军,保护将军!”周队正大声冲亲兵们叫喊。他再也没时间在计算自己杀死了几个敌人。他是亲兵队正,平时吃穿住宿都比其他队正高,但如果在两军阵前看着主将战死,按军律,所有他和所有亲兵都要殉葬。

  更多的雄武营弟兄想冲出敌楼迎战,但狭窄的城墙上容不下更多的人。一名敌军倒下,鱼梁道上立刻涌上新的一人,接替他的位置。一名守军倒下,双方为了立足之处,还要经历好一番厮杀。

  “保护监军大人,保护监军大人!”宇文信的喊声和周大牛一样声嘶力竭。他们这队形势比李旭那队还惨。自从阵型被敌军挤散后,家将们就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境地。大伙身手都不错,但敌军的打法太凶残,几乎是在以命换命。宇文家的家将不适应这种亡命打法,连续有人被砍翻或者推下城墙。宇文士及的身边越来越空,敌军欺上前,长槊已经发挥不出威力……

  宇文信抛出长矛,将迎面冲过来的一名敌军射翻。他俯身捡起一把环首刀,砍死另一名对手。然后快速靠向宇文士及,试图用自己的兵器换下宇文士及手中的长槊。没等主仆二人互相靠近,数名叛军死士又怒吼着扑将上来。

  宇文士及抖槊,刺入其中一人的胸口。“啊―――”那名叛军士卒大声惨嚎,丢下兵器,双手握住槊杆。宇文士及抬腕沉肘,欲把濒临死亡者甩出去。围拢过来的敌人却抓住了同伴用生命换来的机会,双刃阔剑贴着槊杆,快速滑向宇文士及手腕。

  宇文士及弃槊,抬腿,一脚踢中敌军护裆。他感觉到自己听见了鸡蛋碎裂的声音,看见手持阔剑的亡命徒口吐鲜血。但那个亡命徒却没有倒下,张开双臂,抱住了宇文士及的肩膀。然后,白森森泛着红光的牙齿一开一合,咬向他的喉咙。

  宇文士及偏头,脖子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狼口。对方将头快速一偏,牙齿叼住了宇文士及护颈边缘的一片皮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让宇文士及大声叫喊起来,他转动身躯,试图将对手摔下城墙。对手却死死抱着他的肩膀,双腿随即也夹上,牢牢卡住了他的腰。

  “救我――!”宇文士及大喊。双手握拳,冲着敌人脊背猛擂。巨大的力道震伤了咬人者的内脏,此人的鼻孔,耳朵,眼睛都流出了鲜血,但是,牙齿和四肢却像被胶在了宇文士及身上般,死活不肯松开。

  宇文信还在与人纠缠,其他雄武营弟兄也陷入了苦斗。数息之后,宇文士及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开始虚浮,全身力量顺着脖颈快速流逝。“救我!”宇文士及惊恐地大叫。他曾经为自己想过无数种死法,包括喝酒醉死,掉河里淹死,被宇文家的仇人买刺客暗杀,他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一场战斗即将结束时,被人活活咬死。

  “希望父亲别因此难为旭子!”下一个瞬间,绝望到极点的宇文士及挪动已经发软的双腿,一点点靠近内侧城墙。那一侧没堆沙袋,跳下去相对容易。就在他脸上浮起笑容的时候,敌人的脑袋突然高高地飞了起来。

  “噗!”眼前除了一片红色外,什么也看不见。宇文士及感觉到有人拉着板着自己的肩膀向后退了几步,他伸手抹去眼前的血,转身,看见李旭挥舞着黑刀,挡住了两名冲上来的叛军士卒。

            “我一定会报答你!”宇文士及心里对自己说。他捡起一把环首刀,顺手抹拢倒在自己脚边的宇文信的眼睛。敌人已经控制了鱼梁道所对的半面城墙,但小半面城墙和整个敌楼还在自己人手里。冲上城墙的敌军在一名江湖郎中的指挥下正在拆除两段城墙之间的沙包,李安远在另一段城墙上试图组织人手阻拦,却被顺着云梯攀援而上的敌军死死缠住。

        “大伙向我靠拢,把他们赶下去!”李旭站在城墙上举刀高呼。他全身上下都是红色,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的,有多少是别人的。亲兵队正周大牛举着一面盾,一把刀,站在他的左侧,亲兵校尉张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有了勇气故意违抗将令,从敌楼冲了出来,拎着把横刀站在了他的右侧。二人身上也挂了彩,但脸上的笑容却豪情万丈。

  “向李郎将靠拢,把敌人杀下去!”宇文士及举刀大吼,快步上前,挤到了周大牛和李旭中间。四个人并成一排,大喊着向敌人挤压过去。四柄刀,一面盾,彼此呼应着,将眼前敌军逼退数步。

  雄武营的弟兄们陆续挤上前,挤在李旭和宇文士及侧后,形成个小小的方阵。方阵来回移动,推倒一个又一个敌人。周围的空隙渐渐加大,更多的人冲过来,填补袍泽用生命换回来的空间,一寸寸地夺回失去的城头。

  远处的几处城墙也有敌军爬上,守城的校尉摇旗求援。李旭和宇文士及脱不开身,只能尽力催动方阵,争取尽快解决眼前的战斗。但形势发展却不如他们所愿,不断有新的叛军士卒通过巨木搭成的斜桥冲上城头。那道叛军用人命堆出来的斜桥虽然简陋无比,却可以使敌军的补充保持源源不断。,

  三百名江湖豪杰消耗过半,李密在军中擂动战鼓,将那些青布包头,身上只有布甲护身的壮士也驱赶上城墙。这些人比江湖豪杰们还要勇敢,死亡在他们眼中好像成了一件抢手的美差,前排只要有人倒下去,后排立刻有人补上他的位置。一瞬间,敌我双方推搡,互相用兵器砍杀,阵线不断变幻。至于大伙彼此之间有什么仇恨,双方为什么而战,十个死去的人中,九个对此一无所知。

  “预备队,预备队全部压上!”李旭砍翻一个敌人,回过头,冲着敌楼大声呼喊。留在敌楼内的伤号舞动令旗,黎阳城内,心急如焚的明法参军秦纲立刻带着所有人扑向了敌楼。顺着一条条长索,他们快速上爬。每个人一爬上敌楼,立刻加入战团。

  防守一方的生力军的补充速度却远不如敌军补充速度快。鱼梁道的作用终于全部体现了出来。一波又一波青布包头的勇士杀上来,这伙没有铠甲的勇士战斗力远不如先前的江湖豪客强悍,却胜在人多,倒下一批,立刻补充上一批。

  西边的太阳受不了沙场上的血腥气,一点点向下沉。风把血雾吹向了天空,将流云也染成了赤红色。晚霞将红色世界继续扩大,染红远处的山川,染红奔腾的黄河,染得城墙上下一片血光。被热血和夕照染红的城头上,尸体越依旧在增加。双方士卒被尸体绊得都迈不开步了,却踩着袍泽或者敌人得残躯,趟着鲜血,用生命给对方制造更多的障碍。谁也不能输,输的一方没有明天。沙场无父子,此刻,即便站在面前的是亲生兄弟,也要毫不犹豫地一刀砍下去。

  李旭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已经失去了知觉,黑刀越来越沉。身边的弟兄又换了一茬,除了离他最近的张秀、宇文士及和周大牛外,其他人全是陌生面孔。敌人却依旧源源不断地赶来,仿佛根本不知道疲劳。

  当秦纲站在了他身边,替下了已经陷入半狂乱状态的周大牛的时候。旭子知道预备队已经用光了。其他各城墙的守军也许会赶过来,但他们一样抵挡不住叛军如此疯狂的消耗战。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没有了取胜机会,但他不想弃城逃走。

  他不想输给李密,不想让宇文士及、牛进达和张亮等人看不起,也不想让杨夫子,自己的授业恩师赶到失望。

  牛进达和张亮都站在远方指挥,没有加入一线博杀。守军已经完了,他们脸上露出了不忍与怜悯。但他们不打算劝降旭子,自从在草原上与这个厚重的少年相逢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此人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沙场上,是朋友就送对方一程,没有必要在对方绝望时刻还加以折辱。

  天色慢慢开始变暗,坚守在敌楼外的守军剩下的已经不足两百人,他们还在坚持。敌楼内的轻伤号们抓起弓箭,尽力给自己的袍泽最后的支援。青布包头的叛军将士依旧无法完成既定目标,眼前那柄黑刀太疯狂,有它在,守军仿佛就永远不会被击跨。

  牛进达和张亮互相看了看,叹息着举起了兵器。天快黑了,二人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旭子已经筋疲力尽。他们二人任何一人上前,都可以结束战斗。但他们却有些犹豫,都不想自己先动手。

  忽然,远处传来剧烈的马蹄声。牛、张二人一愣,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几乎同时扭过了头去张望。在暗红色的晚霞下,他们看见了一面挥舞的红旗。红旗后,是无数身穿土黄色铠甲的骑兵。

  当先的骑兵快速冲向李密,将仓卒前来拦截的叛军冲了个人仰马翻。第二波骑兵顺着第一波战马趟开的道路前冲,将恐惧和混乱传向整个战场。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飞驰的战马,高高举起的横刀,如林刀丛后,是马蹄带起的滚滚烟尘。

  “杀,莫走了李密!”烟尘里,无数将士齐声呼喊。

  “弟兄们,将敌人砍下去!”李旭举起黑刀,大叫。援军终于来了,提前一天时间赶到了战场。李密完了,他不会有翻本的机会。叛军精锐都集中在城墙附近,他的中军只有数千临时提着木盾和竹矛的民壮,仓卒之下,根本不可能挡住骑兵的冲击。

  李密的将旗被砍倒了,韩世萼被亲兵拥着退出战场。二人的亲信对彼此都不满意,居然互相之间不做任何救援,而是比着赛向远方退。见主将做出如此表率,持盾的壮汉,担任支援的弓箭手,搀扶云梯的勇士,同时做出了一个动作,逃,逃得越远越安全。大隋府兵来了,据说有三十万。前方是坚城,后方是三十万武装到牙齿的大军,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胜算。

  鱼梁道上的敌军潮水般退下去。城头上的敌军根本不用驱赶,自己就向下跳。牛进达和张亮都是江湖老手,有无数办法控制败军。但这个时候,他们的办法却一个也不顶用。

  “走吧!”牛进达长叹一声,转身跳上斜木墙,顺着人流涌向鱼梁梁道,张亮向李旭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也转身逃离了城墙。

  几百名敌军忽然苍蝇般散去,令雄武营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一时间,他们居然忘记了追击。站在城墙上,看着四处逃跑的敌军,不知所措。

  “我们赢了!”不知道谁喘息着说出了第一句。

  “我们赢了!”有人丢下了兵器,蹲在了脚下的尸体旁,双手抱住了脑袋。

  “我们赢了!”无数人大声欢呼,欢呼中夹杂着抽泣。

  旭子用黑刀戳住城墙,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他看见了远处那面高高耸起的战旗,也听见了城上城下雷鸣般的欢呼。胜利来得太突然,他居然感受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大声喘息着,他将目光投向远方。他看见了且战且退的牛进达,看见了仓惶逃避的张亮,看见了敌军丢下的战旗,兵器、云梯、战鼓。

  更远处,太阳落下的位置,他仿佛看见了一缕花白的头发,飘舞随风。

  酒徒注:圣诞快乐。明天休息一天,欲知后事如何,请后天继续来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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