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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章 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落魄山,晚来天欲雪。

  朱敛拽文极多。

  才雨又晴晴又雨,不晴不雨雪再来,吾乡风物最清奇。

  今天朱敛和郑大风一边下棋,一边相互埋怨,朱敛埋怨大风兄弟眼神太过正直,吓跑了黄庭仙子,郑大风埋怨老厨子手艺不精,没能留住仙子,害得落魄山白白少了一位元婴剑修的记名供奉,罪过大了去,必须拿出几本珍藏神仙书,交由他郑大风代为保管。

  魏檗坐在一旁,不明白都过了这么久,两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再一想,便想通了,是那女冠黄庭,足够好看?

  朱敛望向魏檗,笑问道:“听说马上要赶去京城觐见皇帝老爷,看能不能蹭些龙气回来,好丢到福地里边去。这才算游必有方啊。”

  郑大风附和道:“确实,山君不能总这么蹭着看棋不出力。”

  魏檗无可奈何,如今北岳山君的名号,都传到北俱芦洲那边去了。过路的野鸡不下个蛋儿都不能走的那种。

  只不过没白忙活一场,最新的莲藕福地里边,在砸那那几千颗谷雨钱之后,跻身了中等福地不说,气象一新,应运而生的山水精怪,孤魂野鬼,以及人杰地灵的英灵神祇雏形,多如雨后春笋,不过总体数量上,会有个瓶颈。

  可只要砸下的神仙钱够多,天更高地更阔,气数一事,就愈发浓厚,先前的瓶颈,就会被自然而然打破。

  最让郑大风感兴趣的,还是一本在南苑国脍炙人口的才子佳人小说,书中那位女子,以精魅之身现世,竟然属于感应而生,只是如今灵智未开,还有些浑浑噩噩,喜欢飘来荡去,在那些书籍、画卷当中,悄悄看着那座陌生的人间。

  她的出现,在浩然天下都是稀罕事。

  她与小丫头陈暖树的现世,还不太一样。

  这位从未有过真身的女子诞生,纯粹是各朝各代、天南地北、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人心凝聚而成,算是一种比较不入流的“大道显化”。

  只是再不入流,也是大道显化,沾了丁点儿“道”的边,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搁在其它福地,一经发现,保证会被拘捕起来,根本不愁买家,随随便便就能够卖出个匪夷所思的天价。

  只是所幸生在了莲藕福地,摊上了那么个讲规矩的年轻山主,估计以后运道,差不到哪里去了。

  郑大风抹了一把嘴,“人杰地灵,值得一逛!娇娇怯怯小娘子,怜香惜玉大豪杰,缺一不可。免得遭了那些孤魂厉鬼的毒手。”

  朱敛却说道:“就这么留在山上,我看就不错。”

  朱敛心中一直藏有大隐忧,昔年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朱敛始终依稀觉得那位老观主的算计,会很深远。

  只要入了福地当中,不管是谁,都不轻松。

  魏檗也说道:“既然选择了悠哉日子,那就干脆把这份散淡生活,一鼓作气过到老。”

  郑大风笑道:“想什么呢,咱们这落魄山英才荟萃,哪里需要我出力,就真的只是去逛荡逛荡,散散心。”

  郑大风棋力,其实是要比朱敛和魏檗都要胜出一筹的,所以下棋一事,十分轻松,这会儿朱敛陷入长考,郑大风便拎起桌上一把折扇,大冬天的扇风,不像话。做个样子就成,归一握藏袖中,这般风雅之物,被自己这种俊俏汉子拎手中,实在是绝了,女子只要不眼瞎,没有不喜欢的,真有那不喜欢的,也是假装不喜欢。

  当下的落魄山,除了裴钱还在外边逛荡,种老夫子带着曹晴朗去了南婆娑洲游历,其实挺热闹,因为元来元宝近期就留在山上修行,郑大风倒是想要诚心指点元宝小姑娘的拳法,可惜小姑娘太羞赧,脸皮子薄,与那岑鸳机一般,只好去与一个糟老头子学拳,少年元来想要与郑大风学拳,郑大风又不太乐意教拳,只是教了些杂七杂八的书上学问,少年私底下被姐姐说了许多次。

  除此之外,落魄山拜剑台那边,又多出了三个不记名弟子,在那儿隐居。

  是三个名副其实的外乡人,来自剑气长城。

  金丹剑修崔嵬。

  以及据说是某铺子的俩伙计,张嘉贞,蒋去。

  三人并未通过披麻宗那艘从老龙城北归北俱芦洲的渡船,直接来到牛角山渡口,而是通过一条短途渡船北上,然后沿着那条相传是真龙凿出的地下河道,怀揣着三本通关文牒,以及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一路向北游历,最后过了红烛镇,棋墩山,进入落魄山地界。

  最后在朱敛的安排下,在拜剑台那边落脚,无声无息的。

  因为三人只算是落魄山记名弟子,所以暂时不用去烧香拜挂像。

  有了供奉周肥的一掷千金,落魄山所有藩属山头的府邸打造,大兴土木,用周供奉的话说,就是怎么贵怎么来,别替我省钱,山上的仙气怎么来的?就是靠铜臭气最重的神仙钱,一颗一颗堆出来的!

  崔嵬尤其隐匿身份,先前那一路远游,对于一位金丹瓶颈剑修,在浩然天下的金贵程度,崔嵬已经心中大致有数。一位金丹练气士,就可以举办开峰仪式,并且都是浩然天下宗字头仙家都会无比重视的典礼,更何况是一位板上钉钉会成为元婴的剑修?但是崔嵬比那张嘉贞和蒋去还要收敛得近乎怯弱了。

  崔嵬此人离开剑气长城,除了自身本命飞剑,就只带了两件东西,一件衣坊法袍,一把剑坊制式长剑。

  张嘉贞得了陈先生亲笔撰写的一幅字帖,晴耕雨读。为首、居中钤印了两方印章。

  蒋去得了陈先生赠送的一摞符箓,其中夹杂有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

  郑大风问道:“老厨子,那两少年就丢在拜剑台不管了?我看这样不好,不如送到压岁铺子那边去,沾些人气儿。”

  魏檗笑道:“还真不能这么说,张嘉贞和蒋去本就是市井出身,不缺这个。”

  郑大风笑道:“我这不是觉得那张嘉贞瞧着不错,想要撮合撮合他和小酒儿嘛。咱仨夜夜被窝凉飕飕,舒坦?难道还要这些晚辈们步咱们的后尘?我看不行,万万不行。”

  压岁铺子石柔,草头铺子那边住着三位记名供奉,目盲老道贾晟,瘸腿年轻人赵登高,小姑娘田酒儿。

  朱敛笑道:“拜剑台那俩外乡少年,应该都会有出息的,不过比较大器晚成,需要我们耐心等待。”

  魏檗说道:“就算他们想要没出息,也得问过周肥供奉的神仙钱,答应不答应啊。”

  朱敛和郑大风一起点头,“有理。”

  郑大风说道:“回头让暖树丫头将此事记下,下次祖师堂议事,翻出来,给周肥兄弟瞧一瞧。”

  陈暖树忙完了手头事情,跑来看下棋。

  陈灵均打着哈欠,走入院子,瞧见了陈暖树,笑嘻嘻道:“小蠢瓜子,你那只龙王篓还没炼化成功呢?”

  当年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将得自北俱芦洲仙府遗址的那对龙王篓,分别送给了陈暖树和陈灵均,让他们炼化了,作落魄山藩属山头黄湖山的压胜之物。陈灵均早已大炼成功,陈暖树却进展缓慢,只是这个缓慢,只是相对陈灵均而言。一个差点被陆沉带去青冥天下修行的家伙,资质自然不会差。

  陈暖树神色黯然,默不作声,两只小手攥紧衣袖。

  魏檗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弯腰笑问道:“什么?”

  陈灵均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暖树,修行一事,勤勉就够够的了,不要急,急了反而容易坏事。要学咱们老爷,走桩慢,出拳才能快。”

  魏檗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再这么嘴巴没个把门的,等裴钱回了落魄山,你自己看着办。”

  陈灵均差点没给魏大山君下跪,陈灵均立即踮起脚跟,双手搭在魏檗肩膀上,笑容谄媚,让站着的魏檗坐下说话,他好帮着山君老爷揉揉肩膀。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首屈一指的宗字头豪阀!剑仙齐景龙的嫡传弟子白首,厉害吧?

  被裴钱一脚下去,就躺地上抽搐了。

  关键最可怕的事情,是裴钱记仇啊。

  岑鸳机,元宝元来姐弟,练拳间隙,三人也一起来到院子散心。

  他们一到就发现那个陈灵均,一边帮着魏檗揉肩敲背,一边称赞大风兄弟真是好雅兴,这扇子若是有了灵性开了窍,都得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庆幸自己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在这辈子落到大风兄弟手中。

  陈暖树让出位置来,岑鸳机和少年元来都没坐,元宝道了声谢,坐下了。

  陈灵均使劲翻白眼。

  这个卢白象捡来的丫头片子,最他娘的没眼力劲儿。

  瞧瞧自己老爷捡来的,以自己为首,哪个不是天纵奇才?

  就说那小米粒儿,这会儿还蹲在棋墩山那边眼巴巴等着裴钱吧?还揣着一大袋子的瓜子。米粒儿小姑娘的良心,比碗都大了。

  元宝也就是运气好,来落魄山来得晚了,所有的奇人异士,都给他陈大爷拼了性命大道不要,硬是给摸底了一遍,什么陆沉啊阮邛啊杨老头啊,都是他亲自过过招的,不然就元宝这脾气,走路上,小脑袋瓜子早给人一巴掌打了个稀巴烂。

  朱敛微笑道:“元宝,有话说?”

  元宝点点头,“可以等朱老先生下完棋。”

  少女虽然锋芒毕露,其实礼数还是有的。

  何况元宝对朱敛老前辈,印象极好,不好的,是那个郑大风,一般的,是那个有事没事就来落魄山逛荡的堂堂大山君。

  先前朱老先生走了趟莲藕福地,只带出了一幅藏在秘处的画卷,极长,是早年老先生家乡一位丹青圣手的得意之作。

  富庶,繁华,熙熙攘攘,盛世气象。

  当时裴钱眼尖,发现画卷上少马,多黄牛、驴骡,便感慨了一句这么多小驴儿,我要是咬咬牙,掏出一颗雪花钱,能不能买他个一百头?

  元宝元来姐弟二人也在场,元来在画卷上找那书肆去看,元宝瞥了几眼画卷后,便冷笑一句,衰败迹象,尽显无疑。

  朱敛点了点头,是有道理的。

  事实上画卷所绘,正是朱敛所在的京城,不到一甲子,一切风花雪月,富贵气象,便都被马蹄碾得粉碎。

  哪怕朱敛竭尽心力,依旧未能力挽狂澜,最后才离开庙堂沙场,重返江湖,从贵公子变成儒将,最终变成了那个武疯子。

  在那一世,过往人生,最得意事,朱敛有三。

  编书。朱敛的小楷,便是崔东山都觉得极好。

  首创复式簿记。

  随便写了一本武学秘籍,门槛不高,破境极快,唯独登顶极难,一口气写了九十九本,见人就送,再让江湖中人争抢去。

  读书人,老百姓,江湖。

  回顾一生,贵公子朱敛也好,武疯子朱敛也罢,都算有了个交待。

  朱敛将手中即将落子的白棋放回棋盒,笑问道:“元宝,棋局一时间难分胜负,要等我们下完这局棋,就有的等了,你先说。”

  郑大风嗑起了瓜子。

  魏檗也没多什么,棋局上,只要朱敛不去故意长考,郑大风三两手落子就结束了。

  元宝说道:“有些关于莲藕福地的想法,我有什么说什么,若有不对之处,朱老先生恕罪个。”

  朱敛笑道:“但说无妨,对错与否,也未必是我可以说了算的,都可以争,可以论,可以相互讲道理。”

  元宝就喜欢这位老前辈的豁达,敞亮,故而与之相处,从无拘束。

  元宝沉声道:“将一些个粗浅的仙家术法,直接刊印成书籍,再让四国皇帝直接颁布圣旨下去,必须人人修习。再将武学秘籍,也这

  般推广开来,没有门槛,即便资质糟糕,修不成半点仙家术法,还有这武道可走,成不成,反正机会已经给了,凭本事往上爬,不然咱们砸了那么多颗谷雨钱下去,难道就为了看些热闹不成?总得有赚,是吧?”

  元来轻声道:“侠以武乱禁,对于朝廷官府而言,会很麻烦的。整个莲藕福地的天下,都会极难约束。一个不小心,官府就会沦为摆设。官府和朝廷一旦失去了威严,那么整个山水体系的运转,就会大有麻烦。曹晴朗曾经说过,一座天下,再小,也还是要求一个稳字。”

  元宝冷笑道:“那些皇帝老儿,官老爷们不肯做事,或是做不好,那就直接换上一拨听话的傀儡,敢杀人,能杀人,镇得住山上练气士,宰得掉江湖宗师。退一步说,真怕那地方小,小池塘养不住蛟龙,也简单,一有那好苗子,直接从福地里边抓出来,养在落魄山便是,那么多山头,那么多仙家府邸,空着也是空着,例如有望跻身洞府境的练气士,已经是六境了的武夫,就可以成为咱们落魄山的不记名弟子,攒够了功劳,就能有位置,有更好的拳法秘籍,更高的仙家术法可学。”

  元来嗓音愈发小了,“人心怎么办?哪有这么简单,姐姐,光是师父山头那边,便有那么多的复杂的人情往来。”

  元宝瞪了眼这个书呆子弟弟,半点不省心!难怪与那曹晴朗最聊得来。

  朱敛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小姑娘的言语,不能说全对,也不能说全错。

  只是有些事情,环环相扣,不是简单那术家的增增减减,反而如那搭建屋舍,一梁歪斜,时日稍久,一屋倒塌。

  不过能多想多说,便是好事,所以朱敛不着急反驳、或是认可什么,就只是笑望向小姑娘,示意她胆大些,继续直说心中想法。

  元宝双臂环胸,眯眼说道:“师父那边之所以束手束脚,是形势太乱,莲藕福地与落魄山不同,在这儿,咱们落魄山就是整个福地的老天爷!是个人,谁不怕死,谁不惜命!咱们浩然天下,术法神通何其玄妙。大势之下,人心算什么?说不定依附我们落魄山还来不及。”

  郑大风笑眯眯道:“儿时只怕读书难,少时总觉为人易。”

  少年元来立即默默记在心中,郑叔叔的学问,其实真不小。

  朱敛挠挠头,唏嘘道:“昨天少年骑竹马,今夜怎是白头翁。”

  魏檗笑问道:“元宝,我有一问,这拨人到了浩然天下,养在了落魄山那些个藩属山头上边,以后做什么?”

  元宝早有腹稿,脱口而出道:“继续修行啊,或是督促他们练武啊,只要练气士成了龙门境修士,或是当了七境武夫宗师,直接卖给宝瓶洲各方势力,结善缘,挣大钱,心气高的,不甘心沦为货物,那就与咱们落魄山签订契约,离开落魄山之后,几十年一百年,随便约定个年限便是,让这帮人,拿钱来买性命自由!”

  魏檗又问,“这拨人里边,若是有人为恶一方,祸乱一方,这笔糊涂账,算谁的?”

  元宝皱眉道:“管这些做什么?人在江湖,生死自负,咎由自取,本事不济被人踩,拳头大者道理多,山上山下的世道,历来如此!凭什么算在我们落魄山头上?”

  朱敛依旧神色如常。

  郑大风翻白眼。

  魏檗伸出双指,捻动那枚金色耳环,也有些犯愁。

  卢白象教徒弟,还真是省心省力。

  元宝双拳紧握,沉声道:“在莲藕福地,咱们是老天爷,处处管着他们,顺者昌逆者亡!以后走出了落魄山,与我们落魄山再无半点关系,就只剩下买卖。什么天地生养,这可是咱们落魄山用几千颗谷雨钱,硬生生砸出来的大好世道!以后还要继续砸钱,砸下更多的谷雨钱,凭什么?”

  元宝有些恼火,“那些天材地宝的形成,太慢了,灵气汇聚成为修行宝地,又能快到哪里去?难道我们就一直这么亏钱?我师父挣钱不容易,很辛苦!不比某些人,坐在山头上晒太阳,下下棋,赏赏雪。”

  朱敛笑着摆手道:“元宝,我们落魄山,不说当下你我议论,哪怕是以后吵架,也需要谨记‘就事论事’四个字,不然有理也算你没理。”

  元宝点了点头,“我听朱老先生的。”

  郑大风嗑着瓜子,还真被小姑娘说得有点良心难安了。

  元宝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瞥向那郑大风与魏檗,“你们谁要是瞧他们不顺眼了,可以,以后我来负责出拳打杀,清理门户,就当白养了个不成材的废物。”

  岑鸳机希望这个好姐妹少说些,所以一个劲使眼色,已经老半天了,这会儿已经使唤不动眼皮子了,泛酸。

  岑鸳机这会儿开始揉眼睛。

  元宝轻轻捏了捏岑鸳机的手臂,示意自己心领了。

  整个落魄山,也就岑鸳机最顺眼,是朋友。

  其余的,不是混饭吃的,就是坑人的,要不然就是嬉皮笑脸没个正行的,还有那脑子拎不清、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么的。

  嗯,暖树那丫头例外,勤勤恳恳,与世无争,还是很讨巧喜人的。

  朱敛说道:“元宝,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也记下了,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故意晾着,说不定下一次祖师堂议事,你的这个思路,会拿出来单独说一说。祖师堂议事,不是儿戏,每句话都是要记录在册的,所以你近期最好再想得缜密些,免得到时候被人找出漏洞,我给你一个建议,听不听?”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请说!”

  朱敛看了眼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年元来,说道:“元来不是颇有异议吗?那你回头就先放一放姐姐的架子,尝试着心平气和些,先说服了元来,你想若是连元来都说服不了,就算我愿意将此事放入祖师堂议程,你觉得自己真有底气吗?是不是这个理儿?”

  元宝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朱敛说道:“在祖师堂以外的落魄山各处,大道修行,各行其道,但是只要进了祖师堂落了座,每个人的言语,都要思量复思量。这句话,还是就事论事,并非是我倚老卖老,针对你元宝,或是觉得小姑娘锋芒太盛,必须压一压,我们落魄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坏规矩,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从来坦荡荡,元宝不会胡思乱想的。”

  郑大风哀叹不已。

  老厨子随便说啥,小姑娘都听得进去啊。

  那么多的神仙书,可都是老厨子买来藏在山上的,怎的唯独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了?

  人比人气死人。

  元宝带着好友岑鸳机和榆木疙瘩的弟弟,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离开了院子。

  陈灵均嘀咕道:“好霸道的小丫头片子。”

  朱敛笑道:“落魄山该有这样的念头,用来打架和较劲,多多益善。所以我与你们事先说好,不管祖师堂议事的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许伤了小姑娘的心。”

  魏檗摇头道:“此举不是说没益处,事实上,浩然天下不少福地的营生,大体上就是依循这个路数,如此去做的,甚至还不如元宝的说法,来得直接。一方面,过于市侩些,名声太差,以后想要成为宗字头候补,再升为正儿八经的宗门,阻力极大。另一方面,就像元来所担忧的,元宝还是太小觑了人心。越是大道种子,或是武道天才,不说全部,大部分都会造反的,与落魄山反目成仇。最终容易涸泽而渔。”

  郑大风说道:“小姑娘如今才几境武夫?能有这种眼界,已经很不容易了。”

  魏檗突然脸色阴沉起来。

  郑大风问道:“小米粒出事情了?”

  魏檗先前只是心生微妙感应,当下立即运转神通,掌观山河。

  不曾想陈灵均已经御风而起,直接离开落魄山,去如一道青色长虹。

  魏檗笑道:“裴钱已经护着小米粒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魏檗,此事你别管,落魄山来管。”

  魏檗不以为意,点头道:“我管了,反而不好管。刚好要去京城议事,我先离开,你们随意。”

  朱敛突然扭捏起来:“这多不好意思,怪难为情的。”

  魏檗笑问道:“那我晚点走?”

  朱敛已经起身,“山君大事要紧,早去早归,最好带几笔横财回来。”

  魏檗身形消散,瞬间就在千里之外。

  郑大风示意暖树丫头别紧张,更不用跟着陈灵均跑去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

  郑大风继续嗑瓜子。

  咱们落魄山,能在自家地盘给人欺负?开你大爷的玩笑呢。

  然后郑大风揉了揉下巴,亏得年轻山主没在山头,不然就陈平安如今的心性,估摸着就是先一拳下去,至多寻那僻静处,断了某条江水,再说道理。

  ————

  大骊皇帝的御书房,屋子其实不算太大。

  但是想要进入其中,坐下说话,官帽子得足够大,要么是境界足够高。

  年轻皇帝宋和在闭目养神,今天破例无朝会,为的就是接下来这场议事。

  并且情形特殊,多是修道之人,大骊官员屈指可数,礼部尚书与两位侍郎,三人而已。

  宋和睁开眼睛,约莫还有一炷香功夫,年轻皇帝看了眼书案,有那李营邱的山水,是先帝放在这边的,宋和继承大统之后,就没有从屋子里边拿走任何一件东西,只是稍稍添了些物件,然后觉得好像太过臃肿,又悄悄撤掉了些。

  装着李营邱的山水画轴的,是早年一只骊珠洞天龙窑烧造的青瓷笔海,其实挺碍眼的。

  李营邱不是山上人,山下的琴棋书画,历来不入山上仙家的法眼,但也会有例外,李营邱是大隋书画历史上绕不过的一位,不光是被大骊宋氏钟情,事实上宝瓶洲许多山上仙家,也一样喜好。

  笔海当中除了李营邱的工笔青绿山水,还有那边野的花鸟画。

  宋和瞥了眼笔海里边的那些卷轴,年轻皇帝都想要与李营邱说声对不起了,委屈你老人家的山水画,与此人的花鸟画为邻。

  宋和对边野观感极差,无论是画作还是品行,都觉得上不了台面,此人是旧年卢氏王朝的一位落魄画家,辗转到了藩属大骊,是少有扎根在此的外乡人,所以备受那一代大骊皇帝的器重,所有画卷上边,都钤印了先后两位大骊皇帝的多枚印玺。边野大概自己都想不到死后不到百年,就因为当初在卢氏王朝混不下去,跑到了蛮夷之地的大骊混口饭吃,如今就莫名其妙成为如今宝瓶洲的画坛圣人,什么“最长于花鸟折枝之妙,设色精妙,浓艳如生”,什么“造诣精绝,可谓古今规式”,无数的溢美之词,都一股脑涌现了。

  宋和年幼时,与一些皇子在这边聆听教诲,有人便与宋和看法一致,说此人画卷实在浓艳,先帝当时对于画卷好坏,并无评点,只说以后不管谁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不管喜好与否,此人画卷,都得留着。

  不过那只笔海当中,一幅字帖,却是名副其实的重宝,名为《归乡不如不还乡贴》。

  甚至可以称为是这座大骊御书房的第一宝。

  那是宋和的先生,大骊王朝国师崔瀺的一幅字,当然是真品。

  崔瀺的字帖,尤其行草,超妙无比,是整个浩然天下公认的一字千金。

  昔年文圣一脉的首徒,绣虎崔瀺,当得起那个绣字,就像婆娑洲陈淳安当得起醇儒的那个醇字。

  崔瀺有那花间四帖,云上四帖,泉边四帖,山巅四帖,总计十六帖传世。

  十六帖散落九洲,皆落入享誉天下的大藏家之手,其中一位中土神洲

  的山巅大修士,与崔瀺结缘极深,耗资极多,才重金购买到了两幅字帖,将那《乞儿求米帖》与《争座帖》,当众销毁,被视为壮举,大快人心。

  只是百年之后,才真相大白,这位自称“唾弃崔瀺之人,当世我第一”的老修士,被子孙泄露了天机,外人才知道这个老王八蛋,竟然只是销毁了两幅赝品,暗藏真品用以传家。

  此外,相传皑皑洲刘氏,白帝城,中土郁氏家主,玉圭宗姜尚真,皆有珍藏其一。

  崔瀺步入其中,作了一揖,“陛下,可以议事了。”

  是君臣之礼。

  年轻皇帝立即站起身,还了一礼,是师徒之礼。

  其实无需如此,只是宋和从无例外,哪怕当着小朝会所有中枢重臣的面,也是如此。

  崔瀺落座后没多久,先是礼部尚书、侍郎总计三人行礼再落座。

  然后是一位位宝瓶洲的山上人。

  神诰宗宗主,道门仙人,大天君祁真。

  大骊首席供奉,龙泉剑宗宗主阮邛。

  风雪庙老祖,一位貌若稚童的得道之人,他最近一次现世,还是风雷园与正阳山的那三场切磋。

  真武山,一位刚刚升任为祖师堂掌律的背剑男子。

  真武山,在外人眼中,只需要拥有一个马苦玄,就拥有了将来。

  其实风雪庙也不差,有一个神仙台魏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魏晋对风雪庙并无太多牵挂,因为师承缘故,对风雪庙一直疏远冷淡。如今更是去了剑气长城。不然今天该有剑仙魏晋的一席之地。

  真境宗首席供奉,书简湖野修出身的刘老成。

  观湖书院一位大君子。

  披云山林鹿书院山主。

  老龙城城主苻畦。

  大隋王朝,戈阳高氏老祖。

  宝瓶洲新五岳大山君,只是今天只来了四位,其中就有那北岳魏檗,中岳晋青。

  唯独南岳范峻茂没有现身。

  墨家巨子。

  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许弱。

  云林姜氏一位老祖。

  两位宝瓶洲中部的江水正神。

  传言要聚六江十二河之水,最终江河合流,入海为大渎!

  看来这个惊世骇俗的传言,绝非空谈。

  清风城许氏家主,得了一件瘊子甲后,如虎添翼,杀力极大。

  正阳山一位年轻容貌的女子,据说是新近开始管着钱财往来的一位老祖师,相较于正阳山的那拨剑修老祖,可谓籍籍无名。

  她今天算是坐在末位。

  比起几位旧大骊版图的领袖山头,位置还要靠后。

  照理说正阳山与清风城许氏,是关系极深的盟友,但是许氏家主先前在别处等候召见,见着了身旁这位正阳山女修,也只是点头致意,都懒得如何寒暄客套。

  倒是她主动起身打了个稽首,再落座。

  总计三十六修道之人和山水神祇,先前汇聚一堂,大多有那相互言语,比如姜氏与老龙城苻家是姻亲,而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是姻亲,便与那礼部右侍郎又有些香火情,礼部尚书更是陪坐在阮邛身边,言谈亲切。魏檗与晋青两位山君在那相互膈应对方。其余两位新山君关系似乎也不差,在聊些正事。祁真与墨家巨子更是相谈甚欢。就连戈阳高氏老祖,好歹在披云山林鹿书院隐居多年,再加上观湖书院的那位大君子,可以谈那治学一事。

  可怜这位正阳山的女子修士,竟是一个能够说上话的都没有。

  崔瀺站起身,开门见山说道:“今日召集诸位,议十事。”

  屋里屋外,是两座天地。

  所有人都闭气凝神,没有任何散淡神色。

  除了今天御书房议事、与所有人都戚戚相关之外,大骊国师如今云雾缭绕的境界,也很关键。

  至于三位礼部大佬,更是好似学生聆听先生教诲。

  崔瀺说道:“第一件事,朝廷即将颁布五岳的储君辅佐之山。”

  四位山君,当然仔细听此事,涉及大道根本。

  事实上,此事不光是五岳家事,也涉及在座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礼部尚书站起身,打开一本册子,开始报名。

  礼部尚书读完最后一个字后,望向崔瀺,一直站着的崔瀺微微点头,老尚书这才落座。

  崔瀺说道:“第二件,选出几个众望所归的宗门候补山头。”

  清风城许氏家主,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正阳山那位女修,也赶紧敛了敛神色。

  女子好像尤其不敢正视那位龙泉剑宗,圣人阮邛。

  哪怕是先前等候皇帝召见,女修便没看那阮邛一眼。

  理由很简单,正阳山想要成为宗字头仙家,就要将整座朱荧王朝的剑道气运收入囊中,要在那边别开仙门府邸,招徕、搜刮所有的剑道胚子。

  最终是清风城许氏、正阳山在内四个候补山头,有望一举跻身宗门,往后大骊朝廷自会对其倾斜财力物力。

  第三件事,商议开凿大渎入海一事。以及提名负责辅佐此事的各方仙师人选。

  那两尊如今与铁符江杨花品秩相当的大江正神,难掩激动神色。

  虽然今日议事,并未决定最终谁来担任大渎水神,但是能够被邀请参与今日议事,本身就是莫大殊荣。

  除此之外,大骊朝廷钦定选出了三个人,文官柳清风,武将关翳然,刘洵美。

  其余辅佐人选,皆是山上修士,临近那条未来大渎的附近山头,皆各有建言。

  而云林姜氏老祖,更是觉得此行不虚,因为大渎入海口,距离云林姜氏极近,所以也提议一位姜氏子弟姜韫,参与其中。

  真境宗供奉刘老成,会心一笑。

  第四件事,对各地的山水祠庙,做出一个筛选,提升为正统祠庙,朝廷颁布相对应的圣旨,各地山头,修道之人,帮忙增添香火,若是被划分为淫祠,立即禁绝销毁。各地山头,负责出手镇压。

  两位礼部侍郎,先后读了一遍各自册子内容。

  第五件事,将大骊京城这座仿白玉京,搬迁到旧朱荧王朝的中岳地界。

  墨家巨子起身,简明扼要说了些注意事项。

  十三境之下皆可杀。负责看守白玉京之人,是中岳山君晋青的老熟人,墨家游侠许弱。

  第六件事,商议以后宝瓶洲所有仙家势力,需要按律例向大骊朝廷缴纳赋税一事。

  御书房内,顿时陷入沉默。

  崔瀺开口说话:“此事复杂,想要面面俱到,不是一两天就能谈妥的,诸位今天只需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自有人去磨细节,不答应,暂且搁置,大骊朝廷近期不会刻意针对任何人。不管答应与否,离开此地,都会得到一本册子,上边有详细说明,不同山头,会有些出入,但是不会有太大差异。现在诸位无需急于表态,今天只是通知诸位,最多会有一年的缓冲期。”

  第七件事,大骊王朝向各大山头,借人借钱一事,以及如何还账。再就是各座山头,需要修士下山历练,“安抚”各个覆灭王朝、藩属国的遗老、旧王孙们,请到大骊京畿暂住一段时日,若是喜欢此处风土,大可以久居。

  第八件事,商议重振宝瓶洲佛法、建造寺庙一事。让某位高僧大德,担任主官。

  听闻此事,天君祁真皱眉不已。

  第九件事,大隋山崖书院,必须重返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若是可以,林鹿书院也要竭力争取。

  戈阳高氏老祖欣慰不已。

  一件件事情,一项项议程,在崔瀺主导之下,推进极快。

  年轻皇帝宋和,就只是坐在书案之后,非但没有半点国师僭越的恼怒,反而神采飞扬。

  崔瀺说道:“之前九件事,都是为了最后这第十件事,这最后一件事,也与在座诸位,包括皇帝陛下在内,性命攸关。”

  崔瀺一挥袖子,一洲山河被所有人尽收眼底。

  所有重要山头、宗门,都如灯火亮起在画卷之上。

  崔瀺说道:“我们要谈一谈剑气长城被攻破之后,整个桐叶洲随之倾覆,宝瓶洲应该如何布置防线,抵御妖族大军北上。”

  一洲五岳,统率群山。中部大渎,凝聚一洲水运。

  观湖书院,山崖书院,林鹿书院,是一洲文脉文运所在。

  神诰宗,龙泉剑宗,风雪庙,真武山,老龙城,云林姜氏,书简湖真境宗,正阳山,清风城许氏在内,皆是一洲防御重地。

  再加上各个藩属势力以及散乱各地的大山头,皆是一颗颗扎根不动的棋子。

  崔瀺说道:“光有沿海一线的一系列防御重地,例如老龙城,云林姜氏等,肯定远远不够。还得有足够的战略纵深。以及山头与山头之间的相互策应。”

  “以点成线,再及面,依旧不够,太死板了。”

  “还需要大量的攻伐剑舟,更多的山岳渡船,得砸入不计其数的神仙钱。”

  “此外众多谋划,与你们无关,多说无益,将来你们自会一一知晓。”

  一座大骊京城御书房,死寂一片。

  崔瀺指了指宝瓶洲版图画卷的南端更远,以及西边,一个是桐叶洲,一个应该是中土神洲。

  崔瀺神色冷漠,“一座浩然天下,竟然需要一个最小的宝瓶洲,来帮忙阻滞妖族大军,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我倒是想要让那浩然天下七洲,就这么活活笑死。”

  最后崔瀺沉声道道:“偌大一座桐叶洲,都挡不住妖族大军,注定转瞬覆灭陆沉,那就交由我们小小宝瓶洲,来将此事做成了。诸位,大势倾轧在即,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年轻皇帝率先起身。

  在座所有人,皆站起身。

  这个时候御书房走入一位瞧着不像是修道之人的人物,微笑道:“我姓范,当然不是老龙城那个范家,我来自中土神洲,小有钱财,愿以神仙钱作中流砥柱,为宝瓶洲略尽绵薄之力。”

  御书房外的廊道中,站着一位鲜红蟒服的老宦官,神色古怪,斜眼看着那个蹲地上靠墙壁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怒道:“老子掰了命一路奔波劳碌,累死累活,才把这范老儿骗到这里来。方才在这站大半天了,还不许我歇会儿?我他娘的是在这里撒尿还是拉屎了?你管我是蹲着还是站着?你再瞅我试试看,我给你一记猴子摘桃,海底捞月,信不信,怕不怕?”

  天地隔绝,无人知晓屋外言语,屋内崔瀺仍是轻喝道:“崔东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晃荡着袖子,不是大步走入御书房,而是就那么走了,只撂下一句话:“有个好消息,剑气长城可以比预期多守住两三年。”

  崔东山去了那座仿白玉京,独上高楼。

  在楼顶,崔东山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天空,有些怀念小时候被关在阁楼里读书的光景了。

  不曾想,如今依旧少年郎,也是白发翁。

  去他娘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去他娘的老鹤一鸣,喧啾俱废。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一洲如此,数洲如此,山上人间天下如此。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脸上,“此时此景,给我哭起来。”

  揉了揉脸颊,张大嘴巴,嗷呜一声,“我可凶。”

  离开大骊京城后。

  官道上,行人侧目不已。

  一个瘦瘦弱弱的可怜孩子,背着个白衣少年,孩子蹒跚而行,少年郎贼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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