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交易
对着道岳星辰一般温和深邃的注视,江小蛮话说了一半,犹自撇开头思量起来。
原本在今夜救下萧滢后,她就该了却一桩心事,感谢漫天神佛的。
然而方才地上污秽内的散碎瓷粉,却让她想明白一件事——阿耶已经变成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他能这般待萧滢,便是从来未在乎她的生死。
说什么君无戏言,百年来又有哪个妃子真的离了宫去。倘若君王一时兴起,亦或谏臣上奏,一旦再召,那离过宫的美人怎还能苟活?
最小的时候,阿耶看不惯她同乳娘亲近,不喜欢那只趴儿狗。便哄她说,只是将人带走片刻。
其实江小蛮每一次,都看出了父亲的意图。察言观色,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却没有胆量直接去质问阻拦。就连九年前的冬夜,她生母先皇后许氏暴毙,江小蛮也是分明有了预感,却偏偏也只是瑟缩着躲了一夜。
往后的九年里,她在莽山清苦无依,便都是萧滢春秋陪伴,一同长大。
萧滢进宫的时候,她没有拦下。所以这一回,她绝不能如从前一般退缩犹豫,务必要替人安排好稳妥的后路。
“公主可是为萧美人的去路烦忧?”见她凝眉顾虑,迟迟不往下说,道岳拨了拨念珠,索性替她问了下去。
“此事凶险。”江小蛮本心里极不愿牵连于他,斟酌再三,“若是可以,法师周游诸国,可否与我绘一张出菖都西行的线路。”
“倒是不难,贫僧对河西地形,也算了如指掌……”
还未说完,忽的一人从檐顶上飞掠而下,笑嘻嘻地立在他二人中间。
“噫!何止是不难,我阿哥是想说啊……”原来阿合奇没有走远,他拍了拍僧人的肩背,又贴凑到少女身侧,正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这个道理,他一个和尚怎会不懂。不过嘛……”
他拉长了调子,又看了眼稳立如钟的兄长:“阿哥你明日不是还有早课,不如去歇会儿,贵人的事,交于我便是。”
闻言,道岳只是垂眸看了眼靠的过分近的两人,眼中掩去了冷漠,换上了些疲累困顿的神色。利用大凉公主窃取《武备要略》之事,虽是有违佛法,也非是他的本心。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早课卯正便开始了吧,都已到丑时了。”江小蛮有些心疼地看了眼他项间的鞭痕,“是我搅扰了,还是快快先歇了吧。”
少女的嗓音清雅和软,也是因了常年扮作男子的缘由,并不过分尖细娇软,听着偏于童稚与少年之间,十分得好听谦和。
这一种放低了关怀的音调,在这更深寂静的秋夜里,和着影影绰绰的零星灯火,听起来,竟有些惑人的意味。道岳长眉微动,侧身掩住些项间的鞭痕,也就依言朝内室去了。
等他走后,阿合奇也收了玩笑的神情,十分恭敬守礼地请了人去西屋里。两个泡了壶热茶,在屋里直谈了一个半时辰。
阿合奇只说自家有支商队,常年便从菖都往龟兹贩运丝绸瓷器。他将出菖都的过程,之后在河西的路径,以及出关时会遇着的阻碍悉数透了个底。
大凉谱牒文书邮驿便利,缉捕追查起来也是极快。两个商谈下来,江小蛮才发现,一路之上皆是盘查,出菖都时第一关的便需证明身份的‘竹符’。
“九月初五,阿耶会为我及笄办宴,那日京中来使颇多,便定在那夜出城。”天边隐约泛起一线蓝光,江小蛮拿定了主意,“‘竹符’我也有法子,便从新入狱的死囚那儿仿一份。”
除了商议萧滢出逃之事外,阿合奇还对她说:“阿哥在京中没甚名望,才会任由纨绔鞭打欺辱。倘或能多结交些喜听佛法的文臣武将,便能自保有余。”
对他的这番说辞,江小蛮也是极为认同,许诺说云麾将军便好佛法,这两日她便会去牵线搭桥的。
眼见得卯初都到了,院里来了人,有寺人高声奏请的呼声。主屋的门恰也开了,道岳披了讲经时的百纳福田,迎着晨旭,与寺人合十互行了礼,便立在老树下打水净面。
透过薄纱窗纸,江小蛮注视着那个人影,诸事议定,脚下生了根似得没有去推门。
后窗‘吱嘎’一声开了,阿合奇翻过窗沿,忽的咧嘴一笑留下句,“公主的心思,只有瞎子看不懂了。您别瞧他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儿,其实六根未净,不过比俗人多几条戒律罢了。”
而后,还没待江小蛮心悸脸红,那个矫健的身影便倏得从窗边消失了。
院子里寺人的呼请声再起,她只得推开了门,站在朦胧微凉的晨光里。
道岳刚好在用井水净面,听见声响,他扬起头,有水珠顺着眉骨划过眼眶。
那双杂染着碧玉色的眼睛,恰好折射过晨阳,水洗一般得灵透慈悲。
她一下子看进他的眼底,好像被吸附住了一般,便能读懂他的心海。明显的觉出,先前在莽山上的那种冷漠不见了,他又变回了初见时的淡然微暖的意态。
“哎呦,公主您果然在此,可寻煞奴等了。陛下已经下旨,赐您回公主府,仍沿玉真的封号呢。”
寺人的声音充满了谄媚讨好,听了诏旨,江小蛮却反倒五内纠结。她朝老树下看了眼,却只得到僧人一个合十回礼,便见他手持念珠淡然而去。
公主府空置多年,却是气势恢宏,斗拱飞檐,是先皇后许氏还在时,便已经开工修造的。因许家本为江南豪族,许皇后便将给独女的府第按江南园林的式样来布置了。
宅子占地极广,分了四个大块。西北离皇宫最近的,是个五进纵深的主人居所。西南一块,僻作奴仆工匠侍卫之所,另辟了处规格颇高的殿宇,专供宴请宗室贵人。东北一块是后花园,以一个葫芦形的大湖为中,其上曲桥石拱,水榭抱厦,又载满了四季各色花卉,青艳百色,凛冬不绝。而最东南穿过一大片竹林,还有个小型的马场,可供击球围猎。
听着韶光姑姑一路炫耀解说着,江小蛮才在将那五进的宅子略看了遍,珠玉玲珑,古器如草,却是丝毫也看不进她眼里去。
“姑姑,滢姐姐现下伺候的人,确是妥帖吗?”她已经谴人去接了萧滢过府,因厢房客房还未置办好,便索性将人放在了主屋里。
“她夜里要起来吃药的,自是安排手脚最勤谨的。”韶光答话间总有些不屑,转眼望向步辇上的小主子时,却又是无奈怜爱。
江小蛮自己腿上有伤,却坚持着先去看了萧滢,见她酣然睡着,问了些情况,才略略安心自去洗漱安顿。
吃过早膳,由女官韶光亲自瞧着,让太医院的女侍来换了腿上的药。
日头清冽和煦,江小蛮捧了壶香茶,偎在美人靠上,假意透过菱花隔窗,去瞧内院里的一株银杏,心里头却在盘算,该去何处弄张死囚的‘竹符’来。
韶光与她又端了三两样精致的茶点,一边聒噪地絮絮,说些作公主后该有的仪态,又说贵妃这两日出城省亲了,等她回来,正好能赶上及笄宴了。
快到午膳时分,她还是没能想出法子来,偎在美人靠边睡着了,醒来身上竟披了件厚厚的狐裘。
正想唤人时,便有侍女上来奏报,只说是邬家二姐在花厅候着,要求见公主。
听得邬月蝉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捏了狐裘朝上挡在心口。
在菖都城中,江小蛮统共也就这两个相熟的手帕交。邬月蝉果敢聪慧,性子也强势,虽说也是时常去莽山寻她,却到底脾性不同,也不如她与萧滢一般日日相处投契。
说到底,也就是这一年萧滢入了宫,她在山中孤寂,才同这邬家二姐来往多了些。
“可算是等你醒了。”邬月蝉也没用人通报,径直掀帘便入了内室,“先叫我瞧瞧伤,怎么就这般不小心呢。”
“就是倒霉中了兽夹罢了。”江小蛮与她相处,纵使地位高许多,却总是气势上要差些。
邬月蝉转转灵透的眼睛,俏丽的纤指拨开狐裘,见了伤处包扎的厚度,便忍不住蹙起了秀眉:“怎伤的这般严重?可有牵连了筋骨?”
先前传出房家作驸马之事,邬月蝉用了些手段,多方跑动周转,也在定驸马一事出了不少力。她是知道房文瑞的恶名的,却还是巴望着江小蛮能尽快定亲成婚。
邬月蝉只以为她暴雨里进山乱跑是为了这婚事,到底是相交多年,小公主也待她亲善无距,此刻见了伤势,她便心底里动摇,略略生了些愧疚来。
“未曾。”江小蛮淡淡摇首,她刚睡醒,指尖冰凉。
一只温热柔腻的玉掌搭在了她手上,江小蛮骤然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得便将手抽了出来。
这个动作让两人间的气氛僵住,邬月蝉盯着她瞧了良久,忽然无所谓得一笑:“小蛮,陛下昨夜召你,说了些什么?”
江小蛮挥开狐裘,在美人靠上坐正了身子,伸手去拿点心吃:“陈家的事,你不必担心。”
许多年来,她都有个坏习惯——一紧张起来,便要不停地吃点心,直到肚腹饱胀。
一时间,又只剩下茶碗盖和咀嚼点心的声音。
从侧面看去,但觉她两颊鼓鼓的,肤质颜色也非上佳。邬月蝉看了良久,心里头多年的不趁意又冒了上来。
凭什么,她不过是出身高了些,体胖貌平,又性子怯懦无用,便随意召个驸马,也都是遍菖都难寻的家世人才。就算房文瑞那等纨绔,再怎样也有数郡的封地傍身。
邬月蝉笑了笑,索性发了问:“看来公主是嫌我心狠手辣,从今后便不要同我一处了。”
话说开了,江小蛮想到许集口中陈大郎的惨状,连点心也再吃不进了,她难以置信地皱眉道:“月娘,陈大郎的眼睛鼻子,当真是你命人……”
“自然不是。”少女忽然掩唇娇笑了声,忽的附耳过去,说了句:“是我亲手……挖出来,再当着他的面踩烂的,哈哈哈……”
听了这话,江小蛮差点就把点心一股脑儿吐了回去。又听少女红了眼正色道:“小蛮,是那畜生先害死阿姐的。阿姐待我,便像萧美人待你。”
话说到这处,江小蛮也不再多问什么,而是避开了这个话题,将心底的盘算说与了她。
原来邬月蝉长于菖都,父亲又是中书令,一向交游反倒比江小蛮要广。死囚‘竹符’一事,恐怕她还更有办法些。
等说完了筹谋,原以为邬月蝉还要回去再仔细思量,却不想,她只是神色肃然略想了想,便一口应道:“此事我有法子。不过,若办成了,有个条件。”
“条件?只要我能办成,莫要伤人性命的……”
“不是。”邬月蝉烦躁地打断了她,竟难得的撇开眼放低了声,“我、我想嫁与你兄长。”
“啊?月娘你喜欢……怎么从未与我说起过,不过我有十数位兄长,是哪一个得了你的青眼啊?”
“便是你的庶兄——冯策。”
正在惊讶间,外头又来报,说是讲习所的一位法师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邬月蝉听了,脸上还红红的,也不愿多与外人见了,便赶忙起身去办答应的事了。
行至中庭,两个却在杏树下擦肩。邬月蝉颇随意地朝道岳颔首示意,便裙摆生风地疾步行去。而道岳手持念珠,竟破天荒地驻足停了片刻,他微偏了头,若有所思地朝她离去的垂花门望了望。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隔窗后江小蛮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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