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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农夫与蛇”小孩家家就有郎君了,芮!……


  布施一千个骗子,就怕错过那一个真正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这番话江小蛮从前只是闷在心里,从小到大,身边人总是嘲她“眼里尽是好人”。没人来问过她心里真实的想法,也是想着提耶是僧人的身份,才终于把这等想法说了出来。

  彤云照着她乌发垂髻,脸庞圆润却也只有巴掌大。凉国民间早婚,普通的少女到了十四五,泰半都已是纳定议亲,有些家中不留的,一经纳定立刻便换了妇人装扮,送去夫家了。

  是以,她这一脸认真的模样就显得愈发年幼些。

  江小蛮说完,转头迎着西天霞光仰看他。

  她迎着光,面容镀了层金般,又有潺潺流水光波掩映。而提耶背着光,在这衰草冰封的黄昏里,为她扎发的粗红绳子晃了眼。

  “因缘果报,公主说的对,不必在意他人的说辞。”

  下意识地摸了摸项间母亲留下的天珠,提耶第一次怀疑起江小蛮的身份来。凉国帝后皆为人嗜杀残暴,又是如何诞下这般良善无度的女儿。

  他并非真正遁山修行的世外客,相反,平生所遇波诡流离,让他看尽了人心的贪婪算计。方才坊门前的乞丐老妇,双目浑浊却气色尚佳,嘴上说着千恩万谢的客气话,那双眼睛里却是麻木笃定。最大的破绽,还是那手脚处的溃烂,作伪所用的草药他都一眼看穿了。

  本是想将实情相告,可对着这么张赤诚纯真的脸,想了想,还是索性揭过为好。

  沿着东市河道,两人一路逛过早早摆出的沿河摊位。

  提耶的戒律守的极为变通灵活,也是难得无所目的地闲逛市集。他本性里是个探究好问的,对着这十里长街,各色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也是一个个看过去。他对乐器最为喜欢,东市里各国管子五弦,吴越的木琴,西南的骨笛,若是没见过的,他也多瞧两眼,再客气地同摊主相问。                        

                            

  而江小蛮跟在一旁,一个个记下名号,又细看他神情,盘算着到时候尽数买下与他送去。

  他两个皆是官宦子弟常服,一个高大俊朗,一个天真活泼。虽说提耶相貌一瞧就不是中土人士,许多做买卖的摊主同他们对答,却还是不敢确定这两人的关系。货郎们的目光多被提耶吸引了,见他端方出尘,举止泰然,而江小蛮又是一团孩子气,多数人竟将他们都认作一同出行的兄妹。

  一直行到蘩蕤阁假山裙踞的院门前,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冲天辫,见了他们过来,拎起手上的草编果篮‘腾腾腾’得就跑了过来。

  “大哥哥,额,白首齐眉,琴瑟和鸣!买个频婆果吧。”小孩背诗乱得很,也不知是哪家商户的孩子。

  清脆童声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

  小孩见状,以为是前头的诗句背得残缺,又举了草篮看向像是好说话些的姐姐,来了句:“寤寐思服,窈窕淑人。小姐姐,可要与郎君买个频婆果?”

  草篮里的频婆果红彤彤的新鲜的很,然而江小蛮的脸迅速得红了起来。

  她不敢去瞧提耶的面色,只是略弯了身子,笑着接过那篮频婆果:“你是哪家的孩子,天就要黑了,今日东市人多,出来乱跑什么?”

  说罢,她心里头暖洋洋的,随手便递了块羊脂玉过去。

  那孩子呆了呆,猜着玉佩贵重,一时没敢去接。等江小蛮蹲身与她系在腰间,又摸摸头道:“快快回家夜饭了,不好再乱跑了,不然可有八只脚六只眼的妖怪要来抓小孩了!”

  小丫头冲天辫一抖,抬头哼了声:“姐姐又比我大多少,小孩家家就有郎君了,芮!羞羞!”一边说,一边压下眼皮吐了吐舌头,果然是商户家的孩子,江小蛮气急了伸手想逮,却是抓了个空。                        

                            

  一个没站稳,肩头被身后人揽正了。她余光扫至那人雅白衣襟,若不上仰,也只停留在那宽阔清瘦的胸口处。

  忙忙收回视线,她攥紧了草篮,跟着迎门而出的伙计就朝里跨去。

  身后的熟悉的脚步声,既让她安心又如溺水之人喘息无定。

  蘩蕤阁闹中取静,临河清雅,是东市里做素菜最负盛名的。凉国近二十年佛气蔓延,许多士族闺秀便会在此延请已定亲的情郎,意在来日安康,夫妻同心。

  是以一楼的大堂里,就有好几对小儿女,含情脉脉,在那儿发乎情止乎礼地低语同食。

  梅儿在三楼上预定了个雅间,一路沿旋梯步上,相识以来的诸般种种霎时间都历历在目起来。

  莽山上追寻筚篥声的欣然,山洞中负伤表白的艰难尴尬,还有竹屋里……那偷香窃玉般的癫狂……

  江小蛮越想越心乱,如今情势看来虽是有些进展,可她女儿家的脸面早已委地无尘,恨不能寻个地洞钻了进去。她心越乱,脚下步子也就愈快起来,丝毫未曾留意,身后人在二楼半敞隔间外的驻足。

  剃度九年,可提耶本就在朅末王廷有神童之称,自是心细如发,将她的模样尽数收入眼底。这样的情意,他委实承受不起。

  提耶始终面色沉郁地跟在后头,过二楼一处隔间时,忽听一声颇为熟悉的“阿哥”,交领处便多了张折起的宣纸。

  宣纸展开又合起,眨眼间碾落成尘,他深刻眼眸沉了沉,继而跨步朝三楼而去。

  八宝素鸭,芙蓉琉璃盏,青豆泥酥,汤汁豆腐团……

  雅间的四方桌不大,却摆满了十余道素点汤羹。见提耶进来只是立在窗边,日阳残影将他身形投射在地,像是要被过往淹没般,江小蛮实在是受不了,遂出门对伙计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她接过一个青瓷壶盏立在桌前道:“父皇说酒中滋味长,总叫我也试试……一会儿楼下有琴师也有梆子戏,咱们挑一个听听?”

  酒液入杯,轻抿一口,本以为要咳呛,却是甘甜清冽,纯度极低的果酒。

  江小蛮看了看桌上油脂甜香的点心,想了想近日克制饮食无功,也就光饮不食了。

  有珠玉落地,纷乱深情的琵琶声阵阵入耳。

  酒果然释怀,才喝的两杯,她起身壮了胆子扯他衣袖:“若是饿了,这些点心各尝一口也好。你日中一食的,夜膳也不必多吃,否则一时不惯反要伤了肠胃。”

  从前在朅末王廷,宴何无酒,提耶自也是会饮。他瞧着外头天色暗了,回身一把握了她腕子,接过酒盏:“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学男子饮酒了。少喝两口也就罢了。”

  说着话,他朝四方桌坐了,放了酒盏,面色不似往常:“今日公主作东,琴师或是梆子戏,皆有你定。”

  深刻眼眸含情,笑意温雅,就如那菖都贵胄子弟一般无二。看得江小蛮心里头发热,垂了头放下酒盏,与他夹了块清淡咸口的糕饼:“那我下去挑个琴师,且等等。”

  等她下楼声响起,隔间屏门吱嘎开了,一个相貌清俊温润的少年郎,满含怒气地跨了进来。

  “还真是酒肉穿肠过啊!”冯策费了功夫支走了邬月蝉,早候在隔壁等着他二人,“道岳法师好手段,竟哄得我妹子小蛮痴心如此。”

  少年十七八年纪,肩背却是已然历练厚实。两边视线交汇,一个忌惮仇视,一个淡漠深沉,倒是互相都没留甚好印象。

  “冯指挥使多虑,贫僧不过凉国一过客。”                        

                            

  见僧人举筷夹食,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冯策到底年少,也不再多饶舌,当即阔步上前,一把揪住僧人交领而起。

  提耶身量高些,却是作出副随性无力的模样,只是目光悲悯地瞧着他。

  “你这杂种和尚!除却这张脸,钱粮家世一无所有,你凭甚得她青眼?”

  提耶年少聪慧,佛理诗文无一不通,便是历经国难,倒还是头一回听得人这般直白评述。

  他不怒反笑。

  想也没想,竟犯了嗔戒随口便是一句:“这五浊恶世!女子诞子守道本就苦厄。贫僧便是一无所有,至少死生不会同俗世男子一般纳妾……”

  意识到多言了,他眉间深蹙,旋即舒展合十,长叹一句道:“施主诸般皆求,如何不会心苦。”

  冯策是莲贵妃唯一的养子,生平过往,升迁经历,提耶如何不尽数查清。

  旋梯脚步声响起,就见那少年像是情怯般,忙乱间打翻了酒盏就朝隔壁掠去。

  江小蛮带了个抚七弦的琴师,上来后,也不与心上人说话。见酒盏翻了,只是捏过青瓷壶,且饮且听,一时逃避得入了迷。

  琴音袅袅,东市的商贾艺人果然都是不同凡响的。两个沉浸期间,各怀心思地守着礼节,到梅儿捧着新袍袄来寻时,始终也没多说两句话。

  夜空如洗,星子点点下,江小蛮本就不多的醉意全数醒了过来。她呵斥着,不管不顾地赶了梅儿等人先回去。

  “确是路近,不过公主一人,也还是不妥。”

  “法师,我送你回去!”酒意还未散尽,她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玩笑道:“似你这般好看的儿郎,才得少些夜行。我早走惯夜路了,也就两步路,怕甚。”                        

                            

  最后瞧了那深刻面容一眼,江小蛮尽力稳住脚步,一边想着再有十日也该赐婚的事,一边撑着身子尽力无恙地朝东行去。

  拐过鸿胪坊一处幽深巷道,她暗自偷笑,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提耶的反应,可是越发像俗世儿郎了。

  还未站稳身子,忽的一个麻袋兜头套脸地罩了下来,鼻尖一股子甜香,顿时就一无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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