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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心绪崔家的后人,是三朝的勋贵,封荫……


  从无始劫以来,历遍种种艰深苦辛。

  男人这句话说的安然,是刻意掩去了心绪的平和,原本这样问话对于伤者来说,最是不惊扰的合适语气。

  可就是这样的不惊扰,不带丝毫情绪,让江小蛮惶恐起来。

  发生了这样的事,即便是她处心积虑、一手促成,可到底是女孩儿家损毁名节。虽然不盼着提耶就这样一夕之间改换心肠,可至少,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啊。

  就连女医羊环,方才来相看时,言语中都有动容不忍。

  而偏偏是他,何以言谈间还能维持自如,若是不知情的人在旁,说是他两个毫无瓜葛,他只是个医术高明的妇科圣手,也是毫不违和的。

  眼中有雾气弥漫,她也不愿去求证,只说:“不必管我了,将伤药留下,你自去楼下吃些早膳吧。”

  提耶听了,手下一顿,将那方盒药盏连同药具纱布一并放置在塌侧,立在她身后,却是一时也未离开。

  他望着锦被外的如瀑青丝,秉承着一贯的谨慎态度,也拿捏不准被中人现下是不是真的不愿看到自己。

  他长眉微锁,转身去了桌案边,用手试了试茶水的温度,是已然冷彻的,看来早上自己走后,这屋里确是再未来过人的。

  的确是她早有设计,连侍从仆妇都早已交代好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可能逃脱,被她瞧上了,不论愿意与否,都由不得他自己了。

  这么想着,心头难免生起一丝不快,这种被人掣肘胁迫的感觉,不会有人喜欢的。

  然而这般心绪只维持了一刹,在转头望向内室时,油然而生的更多的还是不忍和怜惜。

  何以至此,堂堂一国公主,要不惜以这样难堪的方式,执迷到如此。                        

                            

  诸般念头纷乱,到底是化作一声叹息,他放轻了手脚执起茶壶,又是一声轻问:“是我疏忽,这等事,还是该交由女医来做。”

  脚步声渐远,在将将要出门时,身后传来一句闷闷的低呼声:“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没有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对,提耶开了门,径自去了。

  .

  屋内寂静,地龙不如夜里烧的热,空气中稍觉凉冷。

  江小蛮试了数次,都没能成功为自己敷药。

  一次次的尝试间,她忽然发现腕上那对莲花纹银镯子,不知何时竟是挤掉了一只。

  那是母亲离世前为她准备的及笄礼,交由姨母莲贵妃保管,直到月前才亲自交到她手里。虽是带了不久,对她来说,自是有一重无可替代的意义。

  床榻太过宽广,锦被衾枕又不知何时被人换过了,她撑着胳膊,细细搜索了数圈,却只是毫无所获。

  到底去哪里了呢?又不是耳铛之类的小物件,怎么就寻不到了呢。

  一时间急的也不顾伤势了,身上只着单衣,撑着手从塌上滚落下来,又去床栏脚踏边一遍遍来回搜寻。

  可是,就像她无力阻止母亲的暴亡一般,明明这两日吃胖了,镯子不抹香油该是更难取出来才是啊,怎么就会翻来覆去消失不见了呢。

  许是屋内实在过闷,窗沿被人开了条缝隙,此刻,正有些微冷风涌入。其实也只是些残风,可吹拂到她单薄衣衫边,却觉冷厉刺骨入髓。

  江小蛮忽然想起,上一回在鸿胪坊时,她执意要将这莲纹银镯褪下来,递一只与他诉情,却是因为自己过胖,先是被卡在掌边。后来好不容易拿了下来,却又被他毫不留情得推拒回来。                        

                            

  一次次,一遍遍,从相识到而今,明里暗里,纠缠剖白,她究竟已经说了多少次“喜欢”、“心悦”,可是又得到了什么。

  记得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只要她一哭,就会被温柔得抱入大人的怀里。而母亲走了,姨母虽然霸道脾气也古怪,对她的护佑却还是不容置疑的。莽山上清苦,韶光姑姑、梅儿还有滢姐姐,也都时常来伴她,哪一个也不曾舍得叫她伤怀丁点。

  十四岁那年,在山间沟壑的芒草边,第一回  听到那磅礴苍凉的筚篥声时,她就为其中的气势意境所染。分明她从小懒怠,没有习过琴箫一类,可在那秋意遍染,枫红满山的日子里,她觉着,自己一下子便听懂了乐者的魂。

  秋冬春夏,从十四岁到及笄前,每日黄昏,她便漫山遍野地去追寻那悠长乐声,沉醉其中,还未长成的稚嫩心扉,头一次晓得了,原来这世上真有伯牙子期之情。

  高山巍巍,江河洋洋,那时的江小蛮念着在老翰林那儿偷懒贪睡时听来的两句,只觉自己真个要成了砍柴的钟子期,世上竟能有这样令她着迷的乐声。

  直追寻了一个四季,山中日月轮转。那一日秋水长天,江河边黄芦漠漠,她从坡上跌撞着滚落,电光火石中,落入一人宽厚胸怀。

  抬头相望,只一眼惊心动魄,误尽平生。

  ……

  乐为苦之渊薮。

  然而也就是这个人,叫她不知流了多少泪去。

  过去种种,诸般历历,她抱紧了身子缩靠在床脚边,一手按在剩下的单镯上,心潮奔涌,终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就为了一个心悦之人,值得吗?

  一点点摩挲过银镯上的莲纹,她试着掩藏自己行将崩溃的情绪。                        

                            

  莲纹精细蜿蜒,乍瞧不起眼,细究起来才惊觉匠人之苦心艰索。其工艺之创新繁复,恐怕当世也鲜少有人能复刻还原。不过以皇室之尊,这等用料凡俗的饰物,并不如何珍贵稀奇,所触动的,不过是一个母亲,遥远隔世的爱女殷切。

  泪水溃堤般得倾泻覆面,此间没有旁人,渐渐得从哽咽抽泣到大哭,顷刻间任一腔孤怨抛出。

  原来她用这般极断的手段表露痴心,最后换来的不是圆满,而只是用一身污秽验证了一个早该看清的现实。

  明明是高床软枕,温色不边,可江小蛮却觉着,衾被壁间的不是和煦美好,而是扼住她喉咙似的逼仄讽刺。

  后悔吗?

  她猛地将被褥尽数扯到地上,借着这种狠厉冲劲,硬生生将哭意剪断。

  江小蛮晃着身子艰难起身,瞧了眼手足伤痕,也不去添衣,只是做了个掸衣整袖的动作,又狠狠将面上泪滴一把揩去。

  赤着脚走到没有地龙的外间,一步一顿,如临深渊得缓慢,又是如踏冰河的寒意,直到足下被冷到麻木,才好不容易挪到了外间的窗案边。

  她抬手,触到冰冷的窗沿。小脸惨白,却竟奇异般得带上些威严。

  将窗沿上的铜环分开,再不迟疑,一下将这扇最大的菱窗全部推开。

  外头碧空如洗,烈阳高悬,却是天寒地冻得叫人受不得。她木着脸小心得挪动了下身子,抱膝缩靠在围塌边,叫这冰刀似得煦风拂了,心里头反倒是彻底好受了些。

  ……

  等羊环推门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自家主上衣衫单薄、凭窗临风的模样。她算是个七窍玲珑的心肠,平日里不会主动说话攀谈,却最善洞察人心又待人温厚体贴。                        

                            

  女医想着方才那异域僧告诉她的情况,只是朝屋内略扫了眼,再看了眼小公主脸上神色,便已经猜着了几分状况。

  “今儿的日头可是好,殿下一会儿多穿些,咱们开着窗子用膳。”羊环没有提半句治伤的事,而是眉目柔和,故意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见主上没有说话,只是挪了挪身子将脸背了过去。她便自去桌案上放了用具茶壶,回身又去柜子里取了件宽大的厚实裘袍出来。

  倒了杯煮了安神膏的暖茶,上前将一件大袄随手将窗边人裹了,递过杯盏,便要开口介绍起这暖茶的成分来:“殿下,你闻闻,是不是有大枣艾草的香气?这里头啊,加了黄芪、蒲公英……”

  一个说,一个只是安静得听。袍袄颇厚实,羊环也就不去关窗户,只是絮絮地讲解着做安神膏的方子过程。

  医药本就枯燥,熬方的配料就能说上许久,更遑论还有火候水量等颇多注意事项。

  一直到她讲完了,江小蛮喝完了杯中暖茶,忽而眉尖蹙了蹙,似乎是终于回了些神魂来。

  她嗤笑了声,像是对人说,又像是自语般,讲起了自己的过往。

  “先皇后许氏一族,十余年前算是陇中最大的望族。可我母亲,原本却都不姓许,是跟了太外祖姓崔。”

  “大行皇后竟还有这一段异处?那许家竟也肯的?”

  民间富户都绝不会让儿女同母姓,遑论许家这般望族。羊环本无意听宫闱望族的私事,这会儿却也勾起了些好奇,便陪着主上说话。

  “母亲出生之前,外祖本是说定了只娶外祖母一人。”江小蛮想到生母连这些都未逼着自己,又是一笑,“后来违誓,太外祖领兵入京,差一点就要和离的。那时外祖要杀侍妾冯氏平息,我外祖母心慈竟护下了,而后还将姨母同母亲一并抚养。”                        

                            

  “三十年前,江都王崔…领兵入京,是为女儿来撑腰的?”崔炳的名号,世人皆知,羊环听了惊异,差点便要直呼名讳了。

  江小蛮笑着摇摇头,脸上终是又恢复了些天真傲气:“我母亲小时,曾对我说过僭越的话,她说我是崔家的后人,是三朝的勋贵,封荫南边四百余载,那江姓皇族又算得了什么。将来不论遇着了什么,便是权势得不到的,也不能丢了族人的清贵气度……”

  说着说着,就又把自己绕了进去,面上神色复又哀叹。

  “殿下。”羊环忽而肃然出声,“奴婢不清楚你二人的事端,也不敢过问。只是我知道,殿下同您那外祖母一般,是世上难有的,不轻贱鄙薄我等生民者,不论发生了什么,您都不该如此自伤。”

  正说着话,敲门声响起,羊环起身去应门,瞧见门外端了粥点的僧人,心下明白,道了声告退,也就留他二人独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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