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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天涯从今往后,众生皆是你。


  景明十年四月初三日,陇西节度使卸甲改封康宁王,尚天子独女玉真公主,是日菖都城解宵禁,彻夜庆典街市喧闹,皇帝谕令大赦天下。

  驸马尚主,同民间娶妻入赘皆不一样,最重是要先祭拜宗庙天地,而那些婚娶的俗礼却是不会摆到明面上来的。宫宴于正午时分开席,江小蛮盛装列席并不用回避。

  凉国女子地位不低,而公主大婚,则更不必遮掩扭捏,家宴上携同驸马拜谒皇族长辈,主要是向菖都内外来列席的权贵们,一个熟识新驸马的机会。

  新驸马称得上仪表堂堂,甚至有清风朗月的竹菊之风,可惜的是,右侧手足皆虚软,竟是不良不行,要人搀扶的。

  午宴上,江小蛮笑的麻木,若有贵人领来的幼童,朝她身边被人搀扶的冯策偷去异样眼光时,她则会神情肃穆地看对方一眼,而后再亲自去扶驸马一把,丝毫不掩人前爱重。

  那些人,她大都只听过名号。倒是江都王崔昊,她外祖母的幼弟,竟是也亲自来了。

  崔家同皇族虽联姻了两代,却并非是完全的君臣和睦。崔昊上回来,还是九年前,与先皇后奔丧之时。他虽是江小蛮祖父那一辈的,年纪却才四十上下,幼时同许皇后手足情深,九年前来奔丧时差一点就掘了坟要验尸去。

  “小蛮儿这般大了,总算有两分你母亲的模样。”崔昊面相阳刚,说话直白,却是一口软侬吴语。他这次来,除了带足了贺礼外,还将江阴的郡守县令一并带了来,说是太外祖的遗命,也该将这一块封地交由她了。

  “南边的风物才是好,你若菖都待腻了,同你父皇说一声,便去江阴就封几年也好。”                        

                            

  看得出这位叔祖是真性情,因为母亲的关系待自己也是用心,江小蛮生出些同宗的亲近来,在一众浮华虚幻的午宴看客前,倒是真心唤了声“叔祖”,同他一碰杯,只说改日必来江南。

  一日的忙累过了,已经入了春的黄昏时分,庭院中沉醉熏人的海棠残梅透进公主府的香闺里。

  龙凤红烛对仗燃起,尚主的正礼过了,由来属于新人的私礼才正要开始。

  有喜娘上前撒帐倒合卺酒。

  “喝的够多了,不必倒了。”江小蛮随手弃了满头华冠珠翠,微红着脸坐到镜前净面,“弄些清粥来,都出去歇了吧。”

  公主下了令,几个喜娘仆妇各自瞧瞧,抬头见了公主府女官眉眼间厉色,一时噤若寒蝉也不敢多问一句,悉数皆退了。

  待屋中人散尽,还未待江小蛮开口,已是康宁王的冯策也摘了厚重冠帽,透过铜镜望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眉眼。

  “其实你,何须这般施恩可怜我。”他自嘲得嗤笑了声,衬得清冽眉目一片郁色,“方才江都王说的对,天下男子万千,你怎么就选了我这废人?”

  这些日子以来,他着实消沉了不少。日前知道玉真选了他为驸马时,着实是惊喜感慨。其实私下里,江小蛮已经将情由同他讲的十分清楚。他两个是各取所需,说不上什么同情。

  “兄长谬言,此事蛮儿才是该多谢你。往后你我依旧是兄妹,你府里有两个姬妾,就是欢儿和怜儿姐姐,蛮儿已经自作主张,将人接来了……”

  才要去擦面靥口脂,就听身后手杖急促,腰侧被人一把握了,便朝旁边美人靠上带去。

  “别再胡闹了,女子从一,阿兄这就将她们散了去,从今往后,就咱们两个一道可好?”他右手虚软,左手却依然有力,此刻正紧紧将人抱了,就同儿时一般亲昵地额角相抵,“为个来历不明的僧人,我的蛮儿如何瘦成这般。”                        

                            

  两个都在宴上饮了些水酒,此刻屋内无人,压抑了十余年的贪恋再也不愿深藏。伤了根本,情势大变,那些克制守礼愈发可笑,冯策单手环紧了心心念念的人儿,像是苦海中握着了一块浮木。

  不顾她的抵抗推拒,面额相贴,渐渐成了更亲近的试探。他知道自己成了废人,却还能有她拱手送上安逸尊位,多年前,那个赤足佩铃咿呀学语的白胖小童,同眼前少女重合。

  忽而一杯冷茶,兜头盖脸得泼了下来。女孩儿整了整衣襟,跳出他怀侧,站在地上瞧着他,杏眸比那茶水还要清冷。

  “阿兄,你自个儿治军不力,受了人暗袭,成王败寇的,也不必整日伤怀寥落。”江小蛮有些厌烦得退了步,克制着动作将空壶放回案前,“战场上凶险,蛮儿从前一直为了你,提心吊胆。往后作了富贵闲人,有驸马的头衔,本公主的护佑,一世无忧,阿兄该是知足。”

  说了最末一句,她拂袖转身,也顾不得残妆,就要朝门外行去。

  “是!是我无能,拼了命想要朝上爬,却只是作了他人笑柄。你生来就在云端上,永远不会明白,为人鱼肉的感觉!”手杖击地,冯策朝她背影高声道,“你又好到了哪里去,嗜酒自伤……”

  走的急,他一下扑到地上,清冽眸子暗了暗,仰头喊了句:

  “在虎牢关外,蛮儿可知阿兄见着了谁!”

  后面说出的名讳,才终是让江小蛮止了步。

  ……

  将两个侍妾送进新房,同兄长分开后,江小蛮令人抬轿去了城西。一路上,她脑子里乱纷纷的,想要理清思绪,却始终是冯策那两句:

  “他骑在战马上同疏勒国将领一处,总不会是在讲经说法。”                        

                            

  “不是阿兄猜度,恐怕一开始,这人来菖都就是有所图的。”

  轿子停在小院门前,隔壁赵七一家都去了西市凑热闹,她独自推开院门。后头两个侍从得了韶光姑姑的令,却是怎么也劝不走。

  江小蛮心里头乱糟糟,又是勾动情思又是悲凉疑心。这些日子,她偶有强忍不得的时候,把梅儿和羊环都给吓着过,此时,又斥不走随从,一时急乱,倒是想着了一个人,随口吩咐道:“那你二人,便去云麾将军府,叫鱼参将来陪。”

  云麾将军的独女鱼姹,与她素有交情。此女一把刀法世间无双,从前在莽山时受贵妃的令,时常来看顾保护。鱼姹是个武痴,向来也是最淡然稳妥的一个。

  这一夜,城中处处喧闹欢腾,而城西小院里,一个周身冷肃的寡言女将劈着柴,看着本该新婚之喜的公主殿下,喝的酩酊。

  她帮着架了个火堆,看着江小蛮从内院里抱出把胡琴和羌管,先是将胡琴投进了篝火里,在噼啪木柴声里,女孩儿握着那根羌管,却是入了魔一般,反复了几十次,都没能将它投进去。

  鱼姹瞧得不耐烦,很想直接将那管子抢过,丢进去一了百了。可她毕竟不是傻子,于是就在旁劈柴烧火,足足候到了夜半时分。

  “你可知这筚篥主人的来历?”江小蛮醉了疯癫,想要毁物的念头生灭起止,疼得心口都在发颤。

  鱼姹点点头,想着原来这玩意儿叫筚篥,她抚了抚长刀,从厨间搬过张圆凳,让主上挨了火堆坐了。

  长长一段,言语凌乱得说完了。江小蛮最后收了筚篥,抬眉郑重问了句:“你说西北诸国,有一天会不会打到我菖都来?”                        

                            

  鱼姹发出了今夜里最释然的一个笑,她抽了长刀,气势如虹地三两下扑灭了火堆,郎然回道:“国力相距太多,绝无可能。”

  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江小蛮释怀得笑了笑,起身令她随行,径直去了江都王崔昊的驿所。

  .

  三月后,正是江南的盛夏节气。

  江阴清凉庵的禅房内,一个梳双垂髻的女孩儿正斜靠在塌边,喝着果酒正翻看栖山寺住持新些的注经。

  几案上、博古架边、塌角处,放置了一共五个错金银铜质冰鉴。

  外头暑热袭人,屋内却是袅袅寒气,从冰鉴的兽口处扶摇而上。

  女孩儿只穿了素色薄衫,眉目也有中人之姿,只是瘦得实在厉害,刚来江南时新作的还合身的夏衫,这两日腰身胸腹间,竟又是有些松散空荡起来。

  正看得不明白处,门首就来了人扣门。

  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比丘尼,眉目慈和地躬身一礼:“玉真公主好兴致,才游历归来,就来清凉庵读经了。”

  说话间,对她桌案上的果酒,也是见怪不怪了。

  江小蛮颇敬重此尼,立刻起身想要还礼,却是耳鸣晕眩,险些又要跌回去。

  比丘尼笑眯眯地挨了她坐了,颇为怜爱地抚了抚她发顶,听她问了注经上一句“逆增上缘,觉苦厄无常,得大自在。”

  老尼看着忖了片刻,敛了笑问她:“公主可愿听贫尼赘言些年轻往事?”

  见江小蛮点头,老尼便将自身为例,缓缓而述。原来她年少时本也是官宦女子,却同寒门相恋,历经族人逼迫阻碍,终是得成眷属。有情引得水饱,婚后从清苦到殷实,夫妻鹣鲽。而后丈夫戍边客死,独子年幼病故,她去投水自尽,却顺着河流到了这佛寺脚下。                        

                            

  “逆缘有大小,人孰无情,那一段已杳杳三十年过。衰草黄土,他们便若转世投胎,都该比你还大上一轮。可贫尼如今思及,亦是锥心刺骨。”老尼说着泣血之言,面上却是一派和煦释然,分毫也看不出什么锥心之痛。

  “贫尼不愿窥探殿下之事。”揭开酒壶,她将杯盏中的果酒倒回收了,看了看日头,最后留下句,“这世间,花开花落,日升月没,有情众生实为一体,爱而不得,聚散离合,若是心中难以排解,不若将世间人皆当作他们,将殿下心中的善意,回向给万千众生。”

  说罢,老尼不由分说地收了壶盏,又自出了禅房。只留下江小蛮一个,呆愣着默默自语:“回向众生?”

  她一下开悟了般,从腰侧取下筚篥,凝望良久后,笑靥释然:“从今往后,所爱即众生,众生亦皆是你,既然缘尽,我便将心海善念回向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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