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如风
百里星楼落在刺林的最高处,一轮新月低悬在天穹中,仿佛她振翅的动作稍微大一些,就会触碰到月亮一样。
震州人生于辽阔的高山雪原之中,听力视力远远优于常人,百里星楼站在刺林上,垂眼就能看见刺林牢房里枯草上爬行的蚂蚁。
她站在顶部,闭上了眼睛仔细寻找着尉迟醒的声音。
初春的风掠过刚冒出芽的嫩草,露珠滴落下来,打在泥土之中,藏于泥土中的虫蚁苏醒过来,窸窸窣窣地活动着。
“如果阿乜歆愿意,她就跟我走一起在那里生活。”百里星楼听见了尉迟醒的声音,“可能你不知道,我还会弹胡琴,我可以在草原上弹胡琴做烤肉。”
百里星楼想了想,脑海中出现了画面。长着八字胡的尉迟醒抱着一把胡琴,坐在驾着烤肉的火堆边,他一边弹琴一边笑,身边坐着心爱的姑娘。
“如果她不愿意,那她就回她的念渡山去。”尉迟的声音像极了夜间的轻风,百里星楼要是不仔细听,就会错过。
百里星楼朝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尉迟醒还在跟人交谈着:“想起我时可以来看我,想不起也可以,只要她过得无拘无束。”
无拘无束。
百里星楼觉得这四个字对于世上的所有人来说都太过于奢侈。
“可她回不来了。”
百里星楼站在了尉迟醒的牢笼门口,再走过去尉迟醒和陆麟臣就能看见她。
可她突然停了下来,尉迟醒和陆麟臣的交谈断断续续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可自始至终,她的心里都在想着那一句。
她回不来了。
圆月挂在天空中,百里星楼在风里抬头,任由温柔清冷的月光撒在她的脸上。
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的心里,是空的。
世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心事,多多少少都有挂怀的人,怎么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呢?
就好像她的心里,装着的就是茫茫震州雪原,初看时辽阔无边,实际却是一片荒芜。
她的喜悦,她的悲愤,她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
可人要是没了这些,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百里星楼回过神来,恰好听到陆麟臣商议着美男计的事情,她走到了牢笼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尉迟醒。
逆着月光,尉迟醒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可这幅皮囊下,住着另一个灵魂。
“钦达天。”尉迟醒礼貌地站起来,拜过百里星楼。
百里星楼低眼从他的身上扫过,他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被渗出来的鲜血所染红,在月光下仿佛一幅泼墨画。
“你要看谁的回忆?”百里星楼问他。
陆麟臣眉头一皱,上一次见面,百里星楼还拿着云中剑,二话不说一剑刺穿了尉迟醒的心脏,怎么这次,她的脾气就这么好了?
“古行川,”尉迟醒如实相告,“我怀疑他是古逐月的父亲。”
古逐月,百里星楼有点印象。
她摊开掌心,一本微光聚成的小册子出现在了她手里,她翻动了几页,找到了古逐月这个名字。
小册子上记着她与古逐月在云上宫里的对话,她顺着看下来,脑海里逐渐出现了这个少年的脸。
“难怪他说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百里星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原来他和他的父母分离多年,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
尉迟醒看着百里星楼的所有动作,他犹豫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钦达天用这个本子记事?”
百里星楼抬头看着尉迟醒,她点了点头,然后把小册子往尉迟醒这个方向一递。
“我的记忆力有些问题,有什么事我想记住,就需要写下来。”百里星楼说。
尉迟醒走了过来,低头看着百里星楼所写。她用的是震州的文字,字迹工整而娟秀。
“你看这里,”百里星楼翻回第一页,指着一排尉迟醒看不懂的文字,“写的就是我误伤你的事情。”
百里星楼没有察觉到尉迟醒已经没有再看册子,而是看着她戴着头冠的发顶。
“误认尉迟醒为帝星,伤其性命,”百里星楼认真地念着,“不计代价,必须补偿。”
百里星楼念完就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尉迟醒略微失神的目光。
陆麟臣干咳了几声,转过头缩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去面对着石壁。
“我要娶沐怀时了,”尉迟醒鬼使神差地说道。
他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她眼里任何的情绪变动,都不可能逃过他的有意观察。
百里星楼起先是一愣,在心中思考了很久了以后才慢慢开口:“恭喜?”
“若钦达天不介意,可否告诉我,”尉迟醒说,“刚刚钦达天您,在想什么?”
百里星楼看着他赤诚的眼神,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往前一步走进了牢笼之中。
刺林的尖石拦不住她,精钢的铁柱也拦不住她,她从月光之中而来,一步踏进尉迟醒的牢笼中。
“我在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百里星楼说。
尉迟醒听到了自己追问的答案,面上却没有得偿所愿的愉悦。
他转过身,将自己的脸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百里星楼的心脏忽然猛然跳了一下,她伸手覆在自己的心口上,那种高空坠落的绝望感像是海浪般涌过来,几乎快要漫过她的头顶。
让她感到空旷,让她感到窒息,让她感到绝望。
然后她发现,她放在胸口的手掌,其实并不能感受到心跳。
百里星楼拿起自己的册子,慌张地翻着,她有什么事没有写下来,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她没有写下来!
为什么不写呢?
百里星楼越是焦急,手中册子就越是难以翻动,忽然之间,这册子又化成了光点,钻进了她的袖口里。
她心口里的下坠感还在持续着,仿佛要到死才会停下来。
“你,”百里星楼忽然看着尉迟醒的背影,“在伤心吗?”
尉迟醒的肩膀一僵,然后转过头,月光撒在他俊朗英挺的脸上,他嘴角向上轻轻扬了扬。
“不是。”尉迟醒温柔地摇头,神色中带着一丝疲倦。
.
古逐月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自己,骑着一匹银色的马,从战场上扫过。
他的刀与形形色色的兵器碰撞,一路所经之处,剑断戟折。
燹火燃尽了战场上的一切,他举着战旗来到了败将城门前。
鏖战后,他砍下了风临渊的头颅。
古逐月猛然惊醒,他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一侧头就看见了搁置在自己床边的见微。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原来是梦啊。
火光在他的帐篷外跳动着,古逐月这才意识到,原来外面有人点了篝火煮了酒,串上烤肉正在跳舞。
酒香和肉香混在一起,从微风掀起的门缝中钻了进来,撩拨着古逐月的脾胃。
古逐月从床榻上站起来,穿上鞋往外走。
外面的一切虚幻得仿佛还像是梦中的景象一样,连天的篝火在帐篷和帐篷之间点燃。
整只的牛羊被架在火堆上,陈酿的美酒堆满了篝火边的草地。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青缨卫此时全都敞开了衣襟,开怀痛饮,觥筹交错间不断有笑声乍起。
喝醉的将士还在逞强邀同僚共饮,古逐月从混乱的人群中穿过,不合群得像是个闯入者。
舒震坐在最中间的火堆旁,抱着一坛酒闷声喝着,时不时用小刀切下一块牛肉拿在手里啃着。
池照慕发了酒疯,在案桌间上蹿下跳,她看见了走过来的古逐月,身手敏捷地翻了过来,落在了古逐月身边。
“来!”池照慕一把勾住古逐月的脖子,将手里的酒碗往他嘴边一送,“喝酒!”
被她这么一拽,古逐月的四肢百骸仿佛都一起痛了起来,每一块骨头都像是打断了再重生。
古逐月轻轻地嘶了一声,池照慕清醒了一点,连忙撒开了古逐月:“瞧我,喝了酒就忘了你受重伤,怎么能让你喝酒呢。”
池照慕仰头将手里的酒一口气喝干,然后扔了酒碗,双手勾着古逐月的脖子,倒在了他身上。
古逐月身形一僵,头也不敢低地垂眼看她:“将军,你喝醉了。”
池照慕的眼神迷离,她心里想盯古逐月的嘴唇,目光却老是往他的眼睛上落。
几经挣扎,池照慕懒得再纠结,干脆就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这里,怎么没有我的影子呢?”
古逐月轻轻一皱眉,正要解释什么,池照慕却突然踮了起来,往前一凑。
池照慕是闭着眼的,等嘴唇上传来温暖的触觉时她才敢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见,自己借着酒劲的亲吻,落在了古逐月的掌心。
她忽然之间就笑了起来,笑到没有力气了,就整个人倒在了古逐月的身上。
古逐月托着她的肩膀,茫然而不知所措。周遭的青缨卫明明看见了,此刻却全都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自说自话自喝自酒。
“你是大英雄。”池照慕在他怀里咯咯地笑着,“是我想嫁的大英雄。”
古逐月在狂欢的人群中又看见了坐在火堆边的舒震,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了舒震身边放了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盒子。
“四年前,”池照慕说,“哦不!五年前!风临渊领着金吾卫扫荡过不夜的王宫,血流成河。”
古逐月一直看着那个盒子,盒身上是金漆底勾了红纹,像极了某种镇压之术。
“五年后,他的报应来了!”池照慕说着,碎片化的记忆也往古逐月的脑袋里涌了进来,“星算选中的帝星宿主,站在我的身边,为我砍下了他的头颅!”
古逐月看见舒震给那个木盒前的碗里,倒满了酒,他自己每喝一口,就要跟那个无人动用的碗碰一下杯。
“是谁杀的?”古逐月忽然抓着池照慕的肩膀问她。
池照慕的眼神艰难地对焦,落在了古逐月焦急的脸上:“你啊。”
“是你啊,我的,大英雄。”
古逐月松开了池照慕,她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你干嘛去啊?”
“你没看见这庆功宴吗?!”池照慕对着他的背影喊到,“你杀了他,砍了他的头颅,难道你忘了吗?”
古逐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喝高了站着都很困难的池照慕:“容虚镜呢?”
池照慕笑着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像是被人丢进了冰潭中,迷离的眼神也忽然有神了起来。
古逐月以为她是没听懂自己说什么,往前走了两步后又重复给她:“我问容虚镜去哪里了,就是银色头发的,星算掌派,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池照慕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知道。当然知道。”
古逐月愣了片刻,池照慕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清醒,完全不像是喝醉了一样。
“她出事了?”古逐月问。
“她没事。”池照慕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没资格管她的事,你自己去找吧。”
古逐月也没多想,点点头转身就走。
池照慕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四周都是篝火,她忽然冷得打了颤。池照慕走到桌子边,习惯性抓起酒坛想要给自己倒酒。
右手臂上的伤口在用力时忽然一疼,池照慕手里的酒坛砸到了地上,醇香的美酒溅到了她的军靴上。
池照慕低头看着地面,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累,然后就慢慢地蹲了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
这篝火不够旺,池照慕想,否则自己怎么会冷得止不住发颤呢?
言恬从不起眼的角落里走了过来,靴子踩在刚弄洒的酒里,白边上沾了一圈污泥。
他拿过两个酒碗,抱着酒坛倒得满满地:“将军右手在战场上受了伤,还是少喝酒的好。”
言恬端着酒碗蹲了下来,把其中一只塞到了池照慕手里。
池照慕慢慢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一直没有看自己脸的人。
他手里也端着个酒碗,跟池照慕手里的碰了碰了以后,他仰头饮尽。
言恬被呛出了眼泪,猛咳个不停,池照慕把酒碗放在桌上,帮他拍着背顺气。
“不会喝酒你逞什么强?”池照慕嘴里抱怨着,手上的动作却是温柔而耐心。
“哪有生下来就会的,”言恬边咳边说,“还不都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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