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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风雪夜离人(下)


  顾长门错开身,一座漆黑的石宫就这样莫名出现在了茫茫的雪原上。

  古逐月也不好说这是堆砌而成还是整块巨大的石头雕琢而成。他看不见石头间有缝隙存在,但他也不太愿意相信真有这么大的石头。

  狂风不知何时静止了下来,雪也悄无声息地停下了。如果这里无人,倒真的很像是时间都被冻结住的神域一样。

  这宫殿的造式十分古朴,像是远古时代的祭祀殿,平直的线条搭构出庄严肃穆不容亵渎的威压感。

  古逐月想起来,尉迟长阳让他见的,就是一位已经故去的人。

  “在里面,你进去吧。”顾长门说。

  “我?”古逐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自己进去?”

  “总有些路要自己走的。”顾长门点了点头,“你自己去。”

  古逐月很想说,自己从生下来到现在,所有的路都是自己走的,而不是一些路。

  “你的名字。”顾长门突然说。

  古逐月犹豫了一瞬间,不知道该告诉他实话,还是要听尉迟醒别那么老实。

  “我不是问你叫什么,”顾长门看出了他的犹豫,“我是想问,你离开父母成长到现在,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当我学会说话的时候,有人问起我是谁,”古逐月说,“我的名字就会出现在脑海里,像是吃饭睡觉这些本能一样。”

  顾长门垂眼思考了一会儿后,突然想明白了一样,对着古逐月笑了笑:“这样啊。”

  “是的。”古逐月不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他们这些高人说话都是说一半留一半的。

  “进去吧。”顾长门指了指古逐月身后的石宫。

  那里有人在等着你,一个无论你成败,无论你贫富,无论你变成何种模样,都深爱你的人,在等你。

  这被无际的大雪和高冷包裹的土地,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墓所。她匍匐在神明脚边,是想为你求一份救赎。

  可这些故事,无人能与你提起。所有深爱往事都只能从心里来到嘴边,再从嘴边回到心里。

  如此往复来回,她没有一日能于忘却,我也没有一日敢于忘却。

  古逐月走向石门,但他突然想转身,就像有人呼唤他转身一样。

  他看见这个游离于凡尘外的人,用一种悲悯到极致的眼神看着自己,似静水无痕,却又爱人至深。

  古逐月从未承受过这样的眼神,如果有孑然一身直到终了的人,突然听闻说有人爱着他,那他的手足无措一定与现在的古逐月别无二致。

  “先生?”古逐月很疑惑,“或许我很唐突,但我想请问先生,我们是否有些许血缘关系?”

  顾长门淡然地笑了起来,温柔地摇了摇头:“不要多想,进去吧。”

  古逐月努力模仿贵族们长拜的礼仪,对着眼前这人拜下去。他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总觉得他当得起这一拜。

  石门上有沉重的铜环落在上面,一支瘠薄的紫色藤花缠绕在门环上。古逐月走近时,衣摆带起的风让它颤了颤。

  古逐月想去触碰它,但觉得或许有些失礼。他伸手触碰石门,想要推开它。

  温柔的星光从黑色石头的深处一点点钻出来,萦绕在古逐月碰到石门的的指尖下。

  更深处的机括悄然转动起来,一条平缓而灵动的光线在石门上游走,勾画出一个古老神秘的图腾。

  古逐月觉得这图腾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容虚镜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容虚镜把白玉牌放在自己胸前时,突然亮起的图腾就是这个。

  古逐月突然转身想问那位先生一些什么,但他转身看去时,那人已经没了身影。

  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石门缓缓打开,沉重的摩擦声如同巨兽低咽。寒冷刺骨的风从石门里涌出来,让古逐月思考那位先生去哪里的大脑一下回神过来。

  门上的星光流淌到了古逐月面前的地板上,荧荧的光辉缓慢地闪动着,邀请他进入门内一聚。

  古逐月本能地迈出脚,踩到了星辉上,另一团星光迅速凝聚在他的脚下,接连而出的星光引着他往里走着。

  石宫里空旷寂静并且,光照不到这里,只有古逐月脚下几团温吞的星光。

  也许是踩到了哪里,几个如萤火般的光点突然在无尽的黑暗中亮起,光点互相追逐着在黑石里游动,拖出长长的光尾。

  古逐月的眼睛始终跟随着它们,看着它们勾出一个方形的石台来。

  光点继续游动,在石台上画出刚刚门上那古老的图腾,图腾完成的瞬间,石宫顶上突然亮起了光辉。

  是星海,古逐月抬头看到了星海。

  形形色色的光点在石宫顶上旋转闪烁着,与天穹上的星海别无二致。这是他离星空最近的一瞬,他有片刻恍惚。

  在古逐月晃神的一瞬间,定格在空中的青烟再次腾起,香炉里凝结十六年的火光再次跳跃起来。

  空旷的石宫里,有人呼吸的声音十分明显,古逐月下意识扭头顺着声音看过去。

  这呼吸声不是一直都有的。

  古逐月看见光点游动所点亮的石台上,有个女人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胸口随着呼吸而起伏。

  石宫顶端不时闪烁的星星们将光亮温柔地撒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她像是在沉睡,安静而优雅。

  说不出来是哪种力量抓住了古逐月的心脏,他一步一步朝着女人走过去,步调放到最低,就好像稍微呼口气,这如梦如幻的景象就会被吹散。

  古逐月低头看着她,她的眉毛弯弯的,鼻梁高而挺,薄薄的嘴唇因为上扬的嘴角而显得温柔大方。

  她枕着身下的光华,在星海下沉睡。

  古逐月坐在了石台上,侧着身子去看她,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从没见过这个沉睡的人,却总感觉这是与她分别了许久后的重逢。

  沉厚淳正的檀木香气钻进了他的鼻腔里,古逐月注意到她的脚边放了个香炉,里面有微弱的光亮在跳动着。

  女人的鬓边放了一支紫色的小花,和门环上的那朵形容很是相似。她很年轻,最多二十左右,也不知道是患了什么疾病,才一直在这里沉睡。

  想到这里,古逐月突然生出一种悲戚感来,如果她很健康,那她肯定也会有完整幸福的一生。

  这样绝代的美人,就该被无畏的英雄深爱着。他们征战天下,立下千秋功业后隐居山林。

  他们还要有个孩子,继承父亲的眉,母亲的眼,长成一个男子汉,和父亲一起,保护美丽而脆弱的母亲。

  可她什么都没有,她沉睡在雪山的石宫里,在无尽的寒冷和黑暗里度过漫长的一生。

  古逐月低头想着这些,女人的手指突然动了动。他以为自己眼花,皱着眉盯着她交叠在腰腹处的双手。

  许久都没有动静,就在古逐月又要进入思考时,她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古逐月仿佛是被迷住了心窍,缓缓地拉起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手心。

  女人的手冰冷而僵硬,与石宫外冻结千年的寒冰十分相似。古逐月覆上她的手背,想用温热的手心给她一点点温暖。

  古逐月不懂异术,也看不透天机,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从不知名的地方往这个女人身上聚拢。

  就像是春季伊始,太阳照射大地时,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也许是古逐月的错觉,也许是真的发生了,他感觉自己手里这只手,正在努力回握自己。

  她在努力着,用所有的力气去驱使僵死的手指,抓住这个少年温暖的手。

  但死亡和寒冷从来不做柔情的事情,她的所有努力都无法让古逐月确切感受到,只像是尘埃落在手心一样。

  细微不可查。

  香炉里的香粉已经燃到了尾声,火光暗淡了下去。在空中的青烟也越来越缥缈,古逐月侧目看她的脸,只看见眼珠轻轻地动了一下。

  “还以为你要醒了。”古逐月轻轻地说。

  他怕吵醒这个女人,却又莫名期盼着她睁开眼。

  没有人回应他,目光不可及之处,所有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东西都在匆匆流逝。

  古逐月抓紧了她的手,手心被侵凉后,就换成手背靠着他的手,仿佛这点温度不散,他就能抓住些什么东西。

  他能感觉到的。

  皮肉之下的血液渐渐放缓的奔流的速度,虽然原本就并不快。

  那一点点拼命回握的力气,败给了天道,她放弃了反抗,低下了一生都不肯认输的头颅。

  古逐月发现女人胸口不再起伏,他转头看见香炉里的香粉终于燃尽,只剩下古铜色的香炉孤独地立在半明半暗的交界处。

  如果有面镜子,他或许就能发现自己的眼眶通红,像只失去了所有的独兽。

  手里的这只手,不管再怎么努力想让它变暖和,都成了徒劳。明明片刻之前,有温度回升的。

  古逐月看着她的脸,动眼珠的那一瞬间,她是在努力醒来的吧?

  可她永远沉睡了下去,并且不会再感到寒冷,再感到孤独。

  但同样的,她再也没有了希望。

  她死了。

  古逐月把她的手放回去,弯腰的瞬间,他看见女人鬓边的花枯萎了,土黄色的花瓣垂在萎缩干枯的藤茎边。

  这里的一切都死了。

  多年以后,神武皇帝解开了心中的所有疑惑,当他再次走进重华山上那座石宫里时,威严的皇帝红了眼眶。

  随行负责编写起居注的史官刚要提笔,上古玄铁打造的神兵刺穿了他的胸膛。

  站在星海光辉下的星算掌派提醒他:“陛下,神殿不可见血腥。”

  “况且,你不可滥杀,而自毁名誉。”

  “我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神武皇帝没有理会逆耳的忠言。

  “她啊?”容虚镜仿佛是陷入了回忆,“她一生,向往自由,一生,爱人至深,一生……”

  容虚镜有片刻失神:“一生,都活得自由自在。”

  “我与她在风雪中见第一面,就匆匆离别。”神武皇帝握着刀柄的手青筋突显,阵前斩杀无数敌人都不曾害怕的他,此刻手臂轻微地颤抖着。

  “我知道她爱我。”

  “本座曾觉得,她是一个很愚妄的人。”容虚镜说,“如今也这样觉得。”

  史官的鲜血流进神殿石板的图腾里,容虚镜被法阵的力量压得几乎站不住。但她还是骄傲地负手而立,仿佛无事发生。

  神武皇帝当然看不出她的异样,只在听见她的话语后,突然笑了起来:“是啊,愚妄。”

  古逐月从石宫里走出来,门环上没了花朵,门前的雪堆上有一抹土黄色的粉末。

  站在风雪里,他发现原来这里很冷,念青的寒风往他的骨髓里钻。

  顾长门站在远处,见他出来后微微一笑,仿佛等待友人沽酒归来的闲散文人。

  “或许你需要这个。”顾长门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走过来的古逐月。

  古逐月接下手帕,脸上心事重重的样子:“先生,石宫里的人是谁,是她要见我?为何要见我?”

  “是。”顾长门只挑了一个问题回答。

  古逐月知道,更多的事情他不会再说,只好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堆里走着。

  “日后,”顾长门突然说,“你若觉得天地浩大,无人爱你。或许你可以想想我,想想……想想这里。”

  想想她。

  “先生,”古逐月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尴尬,“这个想法,或许有些矫情?”

  “是。”顾长门爽朗地笑了起来,“你就当我矫情多事,非要多说一嘴,听过忘了就好。”

  “先生?”古逐月又问他,“石宫里的人,还会活着吗?”

  古逐月其实想问她是不是死了,但他觉得有些不太尊重人。

  “其实她早就离开了。”顾长门这次没有忽视他的问题,“是念青感受到她的执念,让她残喘十来年。你不必觉得悲哀。”

  因为你已经错过了最该悲痛的时刻。

  “这或许也算是种解脱?”古逐月觉得,如果要他一直沉睡在一个冰冷而黑暗的地方,其实还不如死了痛快。

  这样比的话,死也算是一种解脱。

  顾长门点点头:“算是吧。但夙愿未了,也不好说哪种才是解脱。”

  “你要去哪里,”顾长门转移了话题,“我送你。”

  “尉迟醒先生可认得?”古逐月问他,“我想去找他,能行吗?”

  一只白鹤破开风雪展翅而来,收拢了翅膀停留在了古逐月面前。

  “去吧。”顾长门示意古逐月去白鹤背上。

  “先生,那你呢?”古逐月问。

  顾长门摆了摆手,白鹤展翅而起,他抬头看着古逐月被带着飞向南方。

  “我留在这里,陪陪端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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